实验室爆炸之后 | 谷雨
编辑 | 金赫
2018年12月26日,隔着新年的期待和寄托,一个仿佛有些遥远的日子。此后的傍晚,那幢黑色碳化的半扇楼之下的篮球场上,少了一个29岁的男孩,他之前从硕士转到博士,压力和兴奋之余,经常来这里打球,释放一些东西;那个31岁的女生,从不愿意被叫做“女博士”,她被公认为这个工科大学的时尚风景,会和朋友家人讨论流行趋势,玩笑着抱怨自己怎么就穿不出风格来;还有那个听相声入睡的女生,最近心情有点丧,请朋友推荐喜剧电影。
这所大学的校园里,时间依旧流淌,痕迹被慢慢覆盖。毕业和考试迫在眉睫,他们本应在匆忙的人流之中,从课程表的一个格子奔向另一个格子,从教学楼到食堂再到寝室,像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太阳升起,复又落下。时间向前,未来浮现。
正是从这些无比平凡的时光里,这份感知显得格外清晰而凛冽:三条年轻的生命,在那一刻突然离开了。北京交通大学微信公号当晚发布的通稿,大致勾勒出悲剧的过程:“12月26日上午9:30左右,东校区环境工程实验室进行垃圾渗滤液污水处理试验时发生爆炸,引发火灾。3名参与实验的研究生不幸遇难。”
事发的实验楼和学生寝室、居民楼均只有一两条街之隔,很多人看到了事故的碎片,比如窗户里隐现的暗红色;说不清具体几声的爆炸,三声或者五声;还有模糊无法辨识的喊叫,是一个男孩的声音。随即,一切没入火光。
一个在楼下小花园目睹事故全貌的学生记得,震惊把他的脚步牢牢钉在那儿,一团一团巨大的黑烟从窗口迸出,悬浮在校园上空,接近零下10度的北风呼啸,也吹不散。
两个小时,消防车扑灭最后一丝明火;当晚,无数慌乱的问询之后,消息最终确认。很多学生来到小花园,久久伫立,放下鲜花,看到余烬随寒风从窗口簌簌飘落,像晚冬的雪,换上哀悼的黑色;第三天,蓝色隔离板封住了实验楼连带小花园,以及里面被摧残的、正待调查的一切。而另外一些东西,并未深藏在里面,它不仅仅关乎一个被很多人焦灼期盼的结果,还有思念、伤痛、困惑,甚至戒备和恐惧。它们像飘不散的霾,笼罩在单纯的校园里。
快乐过也迷茫过,青年博士的青春
26日上午8点左右,几个学生在学苑食堂门口见过小辉。似乎穿着深色的棉衣,没有说话。在北京最冷的季节,人们就会这样,匆匆忙忙地擦身而过,留不下印象。那时小辉大概正走向实验楼。这段回忆对他们来说,是不敢深想的事情。
之前长久的日子里,他们就是人海中,从所有人身边经过的普通人。小辉眉清目秀,因为白皙和浓眉大眼,偶尔被调侃为“辉姐”而不是“辉哥”。在朋友印象中,这个理工男生有着文科生的某些特质,经常抒情和励志,性格中夹杂着快乐和伤感。
一个同学翻出小辉写过的一篇关于友谊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句话:“纷纷扬扬的岁月,咫尺年华的过往,我们曾为谁驻足,而又为谁在流浪。”
2010年,他高考落榜,哭了一场,然后接受了命运,被调剂到山东一所根本不想去的大学。从此填满生活的是考研,考研。
他每天六点半起床,拼命学习,拿过一等奖学金,英语竞赛二等奖。他参加了结构设计大赛和挑战杯,进了省赛:一个学霸标准的进阶路径。也有挫折,比如学生会竞选失败。整个大一,他放弃了所有其他竞选,陷在郁闷和反省中,念叨自己是温室里的花朵,经受风雨竟一蹶不振。
2014年,小辉考上北京交通大学的研究生,圆了这个耿耿于怀的梦。压力只有自己知道。考前几天,他受不了折磨,扔下书本,约人打台球去了。2016年,他从硕士转到博士,晒出录取通知书,配上一句完全符合他风格的宣言:“等我毕不了业的时候,记得给我一巴掌。”
履历之外,更多细节只有朋友们知道,这个在青春轨迹上快速奔跑的男孩,是一个清晰而鲜活的人。比如,小辉有一些哲学的思考方式,喜欢分析自己,总觉得自己性格里有“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高傲,难以被征服”。他看李开复《做最好的自己》,曾说那些技巧不够真实,但对里面一句话的感受切肤之深:“当全世界都对的时候,你再对也是错。”这个困惑围绕他很久很久,直到结束。
一个稚嫩、没经过社会的年轻人,慢慢从现实的棱角里,体会情商的重要,觉得自己总是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也曾为一些事情上的懦弱追悔莫及。不是所有同龄人都能够体察如此敏感的内心世界,有的朋友觉得他悲观,在他抒发情绪的时候这样劝告他:生活就是这样的,你会适应。
挂着90后的尾巴,而立之年迫在眉睫。尤其是生活在北京,小辉也一直被压力萦绕。他羡慕老家同龄人的房子和车,“谁不想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可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他也纠结于父母的期望,不愿意让他们失望,并为此激起奋斗决心,尽管他是一个在学业上披荆斩棘的青年博士,已经是一个足够让父母骄傲的孩子了。
这是只能用于形容青春岁月的迷惘。每个人以自己的习惯适应,以及释放。对小辉来说,运动是一种方式。2018年4月,10公里线马,小辉用了52分钟,他还计划着要去跑半马。还有打篮球,实验楼正对着篮球场,那是熟悉的挥洒汗水的场景,在最后的画面里陪伴着他。
某种潜在的哭泣,慢慢凝固
小辉没有走出那个实验室,最终的残酷信息,和他的名字相连。没有人能分辨出来,那一声模糊的、男生嗓音的呼喊是不是他。在那个瞬间里,小辉的课题组同学,两个女生,甚至来不及留下一丝声音。
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所有并肩作战的晨昏。在人们的回忆里,勤奋是三个学生共同的特质。用一个同专业学生的话讲,你不需要用例子来证明一个博士多么努力。这是一个科研无利可图的年代,能读到博士,就意味着这个人“超级努力”,而且是“最单纯最坚决的那种努力方式”。
比小辉看起来还坎坷,小亦(化名)从大专一步一步走到北交大,再考上博士。毕业同年,她自修了本科学历,然后自学硕士的一些课程。在家里静下心学习很难,小亦选择搬去在保定上大学的朋友那里,借用大学的学习气氛,开启“醒了,起床,奋斗”的模式——这是她曾经自我激励的话语。小亦的同龄亲戚李雅(化名)记得,有一次两个人聊天。她说风凉话:“你这个小丫头,真是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小亦顶回来:“你们没看到我受苦的日子是什么。”在李雅的记忆里,那几乎是小亦唯一一次向家人流露出压力。
“她是一个极其乐观的人,没有负面情绪。”李雅说。
一个在实验楼和小亦经常照面的学生也记得,小亦平时总是带着笑容,在最简单的接触里,比如递过来一个试管和烧杯之类的,她也会用她的笑容,传递出来一种温暖和举重若轻。
那个学生2018年毕业。前不久,他请大家在附近的火锅店吃告别饭,小亦也去了,祝福他顺利。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还是微笑着,就是属于她的样子,热情而美丽。
至今,那个学生没有去现场看一看,即使回校办事,他也回避着那幢楼。他说,很难描述事故后的心情,根本就消化不了,好像有一颗沉重的东西,尖锐地卡在喉咙里。
“小亦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另一个亲属说,“这个孩子又单纯又臭美。”关键是,她没有任何复杂的心思,人很晴朗,直来直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有时候觉得小亦傻,但知道那是校园才能保鲜的美好时光。她觉得这种环境特别适合小亦,单纯是一条,而且她爱学习,也适合科研,学习对她似乎不是负担。但小亦一直不怎么喜欢“女博士”这个称谓,家人这么叫她,她多半反弹回去:“去去去去去。”
无论如何,一个独生女儿,读到博士,马上就毕业了。“你可以想……你想也能想到。”李雅说了半句话,就说不下去了。而小亦的父母和其他家人,这些天一直住在校园附近的宾馆里。三个学生的家人都一样,他们被分开安置,等待一个结果。
出事的第二天,李雅一个人去了实验楼。天都黑了,她没看到鲜花,实际上在那一刻,别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反复折磨:爆炸的时候,孩子痛不痛苦?但她从没有开口问过小亦的同学,寻求靠近专业的某些答案。怎么问出口呢?至今,她都不敢看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新闻,因为“一搜索就能看见着火的楼”。
两件礼物,一个未来,是小亦再也收不到的东西了。就在25日夜里,李雅刚刚飞抵北京时还告诉小亦,给她买了礼物,等见面给她。另一个亲戚在日本旅游,这一路,她和小亦一直在聊旅途中好玩的事,直到出事的前一天。她也给小亦买了手办,只是还没告诉她。
这是一个大家族,她们间什么话都说,什么事都想着对方。一起串亲戚,一起唱KTV。她们还一起去现场看苏炳添的比赛。那一次,中国拿到一枚银牌。李雅说,小亦和她都喜欢比赛这类场合的氛围。小亦说,北京再办世锦赛,她还要去看。
亲戚,以及同学,很多人都记得,小亦说过好多次,快毕业了,以后想当个老师。听说过的人都觉得,她这么可爱,肯定是一个招人喜欢的老师。一个同学想象小亦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戴着粉红色的、毛茸茸的耳套,说着一些搞笑的话,“她自己就是个大孩子。”同学这么说,语速越来越慢,某种潜在的哭泣,慢慢凝固。
事故中最痛的地方
这或许是这次事故感受最痛的部分,家人们坚信,它根本不该发生。“我们希望,人们绝对不能仅仅认为,是学生的失误导致了实验的事故。”给小亦带礼物的李雅坦言,虽然并没有建立回顾事件的心理防御,但这是她接受采访的初衷。
这个痛苦来源于事发后家人找到的截图。此前,这三名学生在微信群里讨论过实验室有过量且保存不当的危险物品,包括“40袋水泥,30桶镁粉,28袋磷酸钠,还有8桶催化剂,6桶磷酸”。就在事发前一天,他们拨打过海淀区环保局和北京市环保局的电话,以附近居民的身份,试图举报。
小亦的家属确认了截图的存在。以及,小亦生前曾有过零碎的抱怨:在实验室里,一身镁粉,赶快解决吧,天天的怎么着呢。
“孩子太好了,也太乖了,对家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李雅说,因为是和化学有关的专业,家人都问过小亦,在学校做实验危不危险。小亦一般会说,做实验嘛,那肯定是有危险的了。家人就会劝她多戴口罩,不要怕麻烦。他们依稀知道,小亦的实验和污水有关,而污水里可能有细菌。在长久的时间里,那是所有家人的想象能够触及的,关于“危险”的唯一边界。
一个和三名死者都相识的学生,谨慎地表达了他的疑虑:“在我的经验里,学生举报自己的老师,是一件不符合想象的事情。”而且,以他的了解,读博士,尤其是从硕士转到博士,意味着把大把时光主动交给一个导师,在他看来,那意味着信任和崇仰,他也模糊记得,在昔日交谈的碎片里,学生并没有提到过,与导师或是学校,存在那种程度的不信任。“我觉得不正常。”
另一方面,他也承认,北京交通大学的环境实验室比他的本科母校——一个偏居内地的非一本院校,装修之前还要简陋许多。
李雅对这句话的回应同样谨慎:“我不认同,但我现在没办法评判,可能会影响后续。”另一个家属说,事发当天,导师没有出现,“其他的我不敢多说”。舆论场也是课堂,在各方面复杂的声响中,家属也在学着依靠法律,慢慢释放信息。“适当的时候,我们会统一向媒体发布这些东西,现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果。”
这是一条迄今最接近的信息:12月28日,北京市非紧急救助服务中心向《南方都市报》的记者作出首次回应,25日,事故前一天,他们确实接到一条投诉,指向出事的实验室。内容是:“不知道在干什么,散发的异味特别大,而且散发的时间点不固定。周围都是小区,气味严重影响到居民健康与环境。”
至少,在此时此刻,无论事故归责,还是道德评判,都没有结果,一切深藏在隔离板之内。隔离板之外,原本宽敞的小花园,被挤成一个狭长的通道,大部分学生只能绕行,仿佛绕过一个不可触碰的伤痕。关于逝去的同学,也关于挚爱的母校,关于“不实信息”从未如此铺天盖地,以及他们这些天的孤独,无力和愤怒。
家人的感受是相似的。“我们只有一张嘴,网上有多少张嘴?”静下来的时候,李雅会看那些挂在新闻后面的回复,一些东西会轻易刺痛她。尤其是,总有人轻描淡写地说,这本来就是高风险的专业和实验。她想回复,却不敢清晰地解释,经常陷入循环一般的疲惫和惶恐。身边的朋友看不下去,有时会替她怼回去一些话。无论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孩子离开了,但孩子不应该白白离开。接下来的奔波和交涉,是一条漫长的路。
走出被悲剧和凛冬衬托成一片萧瑟的校园,是西直门的繁华商圈。圣诞的彩灯,和元旦的红纸,按照时间运转的既定程序上映。三名学生的家人暂时安顿的旅馆,也在这条街上,这些天,他们往往深夜才归。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个世界永远繁华而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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