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隔离打工子女的这堵墙,也隔开了教育的公平
原文来自微信「看理想」:梁文道:隔离打工子女的这堵墙,也隔开了教育的公平
前不久,苏州勤惜实验小学建起了一道 “隔离墙”。
这道墙隔离的不是危险,是一批有些“特殊”的学生。
这800多名“特殊”的学生,来自另一所叫做“立新小学”的学校,这些孩子的父母,基本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由于立新小学原校舍的租约到期,他们被迫迁址。而勤惜实验小学,这所苏州的百年名校是唯一符合安置条件的学校。
这一次接纳随迁子女,遭到了勤惜小学学生家长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这 “打破了该重点小学之前严格‘按学区招生’的传统,让非学区的学生抢占了公立学校的资源”,“这(对买学区房的家长来说)不公平”。
在勤惜小学的孩子家长们看来,这次 “安置”,让他们的优质资源被莫名侵占了,他们为了让孩子就读百年名校而付出的“学区房” 金钱代价、包括人脉支出,也可谓白费了。
或许是为了安抚家长的不满,也或是为了保持两所学校的相对独立性,勤惜小学的 “隔离墙” 就此矗立。
一道 “铁幕”,实际“隔离” 开的正是教育的公平,也暴露了每个外来人口汇集的大城市里,教育资源的明显等级分层,还有这些外来务工者和随迁子女在城市里所处的尴尬境地。
1、家庭背景不同,接受的教育素质也由此不同
再过几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全国绝大多数的小朋友都要回到学校接受教育。尽管这些孩子都具备了学生的身份,但可惜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是一样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假使一个孩子在一所重点小学念书,大家会将他和一个外来务工子弟学校里的孩子相提并论吗?大家的家庭背景不同,大家接受的教育素质也都不尽相同。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同?这里就牵涉到很多社会问题与资源分配问题,甚至是制度公平的问题。
这一连串问题带来的讨论,通常会变得非常尖锐。最近有一件事,就在很大程度上,集中体现了这种矛盾的尖锐——那就是发生在苏州一所百年公办名校,勤惜实验小学的一件事。
9月开学之后,这所小学的学生们回到校园后将会发现,他们曾经所熟悉的校园中间,居然横着一堵由铁栅栏制作而成的隔离墙,一道铁幕。
为什么好端端一间校园之中,会建起隔离墙这样一道铁幕?原来,苏州还有另一所外来务工子弟的民办学校,叫做立新小学。立新小学原来所采用的校舍,本就不合规格,并不是专门用来办学所用。
而且,这些外来务工子弟学校里的学生,除了多半只能就读民办小学,基本进不了公立学校之外,留给他们的民办学校选择还特别少。由此一来,这所立新小学的学生人数尤为多,这些孩子们上课所用的桌椅,能一直从教室里排到走廊外。
根据校区所在的姑苏区教委所说,由于立新小学原校舍租约到期,勤惜小学又是唯一符合安置条件的学校,于是政府就将立新小学整所学校,搬进了勤惜实验小学。
也就是说,同一间校园之内,一边是苏州有名的重点学校勤惜实验小学,另一边则是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立新小学。
2、“非学区的学生抢占了公立学校的资源,这不公平!”
两所学校共用校区,可想而知,立马引发了许多人的不满。
首先是立新小学的家长,也就是这间打工子弟学校的家长,他们也不满意。你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些家长的孩子们现在能够在一所重点小学里上学,哪怕只是用他们的校舍也好,有什么可不高兴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孩子的父母双方往往都要外出辛勤劳动,但现在的学校地址离他们原来生活工作的地点反而变得很远,这些家长该怎么接送,孩子自己又该怎么上学呢?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大问题。
他们同时也在担心,孩子的学费会不会因此上涨。
当然更加不满的,则是勤惜实验小学这所重点名校的学生家长。
他们多数认为,一所重点公办学校的资源,凭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给另一所民办学校了?
更重要的,这对这些家长而言,涉及到一个很现实的利益问题:自己的孩子本来就读的是一所 “了不起” 的重点学校,结果现在接纳了一批务工随迁子女,如此会不会影响到整个学校的素质、地位和声誉?这个影响接下来,又会不会影响到周边的学区房价格?
这些家长可都是花了一大笔钱才买到这个学校周边的学区房,而这所重点学校的学区房价格又可想而知有多高。
按照现在这种情况,非学区的学生抢占了公立学校的资源,那么对于这些买了学区房的家长来说,当初何必还要花这么一大笔钱买这么贵的房子,送自己的孩子来这里上学?他们认为,这很不公正。
当我们在热议这件事,我们的讨论中常常会用到 “公正” 这两个字,“正义”这样的字眼。
可到底公正和正义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制度、怎么样的一个资源分配,才能称得上是正义的,才算得上是公正的呢?
3、其实还有另一堵 “无知的墙”
这让我想起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这部著作就是1971年出版的一本政治哲学领域的里程碑式巨著——《正义论》。
它的作者约翰 · 罗尔斯,当年是哈佛大学的教授,被认为是二十世纪史上最具影响力、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
这本书,当年出版没多久就被广泛引用在各门学科之中,包括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各种领域的文献研究当中。
大家都认为它的影响力太大了,所以很多人争相讨论它,这是不是因为这本书里的文笔写得很有挑战性呢?并不是,罗尔斯的文笔是一个典型的老派哲学家的文笔,清清楚楚,非常朴实。
这整本书厚达五百多页,书中抓住一个核心之后就层层叩问、层层展开,构筑了非常严密的一套体系。
坦白讲,虽然他写得非常清楚,但并不是那么容易让大家都硬着头皮读下去的,然而它的影响还是那么大。
其中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概念,也是很脍炙人口的概念,直到今天我们还会在很多评论文章中见到——这个概念即是「无知之幕」。
什么叫做无知之幕?我们可以非常简化地说,它其实是一个思想实验,当然它在这本书里的位置不止是个思想实验。
我们先暂且简化设定它是一个思想实验,那这个实验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罗尔斯在这个实验里,邀请我们大家一起思考,到底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制度安排,怎么样才算是符合正义原则,如何制定才是最公正的。
首先他认为,我们今天这个世界,我们这个社会、这个国家里的人(当然他所指的主要是当年的美国读者),每个人在道德上都应是平等的,绝对不会存在有某个人天生就拥有与别人不一样的地位,每个人都是拥有一个平等的道德地位。
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们人人就都有权来讨论、来决定,所处这个社会最理想的一种制度、最正义的一种制度。
如何来讨论?罗尔斯认为,我们应该假想把自己放在原初状态的环境中,在这个环境里存在一个很特别的装置,这个装置就是一层很厚的隔离墙,一层很厚的布幕,可以叫做无知之幕。
为什么叫无知之幕?因为一旦我们进入这个原初环境,有一块幕隔离开了,很多东西就无从知晓。
比如,我们不会再知道和个人相关的所有资料,包括一个人天赋、能力的高低,家庭出身的好坏,信仰的人生观,自我人生的追求,这些都不会被知晓,我们也再不会了解自己的财富有多少,或残缺或健全的身体健康情况。
当假设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抛之在这块无知之幕之外,我们才能好好去想一想,究竟什么叫做正义、什么叫做公正,什么样的制度设计是最好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理由很简单,如果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的健康条件,自己的天赋能力,自己的财富与阶级背景,我们如此来讨论一种制度安排、讨论何谓正义的话,那么我们就很难避免所建议的这套关于制度的安排,只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而不会多考虑其他人。
一个正义的原则,或者一套正义的制度,其实应该是对所有人都有效,都是公平的,不应当只是倾向于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群人的利益,否则那还能称之为正义吗?
所以,罗尔斯的《正义论》认为,我们每一个人应该把这些所有会影响制度安排的东西都抽走,才能客观地谈论什么叫做正义。
4、仅仅因为出身这样的偶然因素,他们就输在了起跑线上
如此讨论的时候,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心理必须要了解,这会出现的另一种担心——
假设现在有一个无知之幕,暂时把刚才所说的那些条件的知识,全都隔绝开了,我们来讨论一种制度的安排。当这个制度被制定实施,我们却发现,它对于社会上一些处境并不太好的人,是一种很不利的制度,比如因为你的性别,因为你的身体情况,因为你的阶级,因为你的家庭背景,而使得你很不利,但同时对某些人而言,又是好处可以拿尽的制度。
于是问题来了,当这个无知之幕一掀起,我们一走出去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天啊!原来我都忘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又或者出去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穷得从无立锥之地,而我们之前在商讨什么才叫一种正义的制度之时,我们竟完全没考虑过这些人,把好处却都集中在一些掌握优势的人身上了,那我们就会很担心了。
因为人始终是自私而理性的,我们都不想一份制度设计出来之后,居然是对自己不利的。
罗尔斯在他的《正义论》里,推论他的正义原则之时,是非常复杂的,我们难以通过三言两语,就把这本五百多页的巨著里的精华,好好同大家讲一遍。
但我所提出的关于无知之幕的思考,这项思想上的实验,想通过它和大家讨论的就是,现在也有一道铁幕隔开了苏州勤惜小学,那么让我们来思考一下,我们面对这个问题,又该怎么看待?
在今天这个社会里,虽然我们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的确确实际存在许多不公平的情况。
当我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是不是也需要换位思考,设想如果今天自己是一个社会弱势群体的其中一员,我又会如何选择?我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我们要了解,一个打工子弟,并不是自己想成为打工子弟这个身份,这并非个人的选择,而是一种偶然的情况。
他(她)生在一个外来务工的家庭当中,父母恰好是外来务工人员,他(她)与苏州勤惜小学的那些孩子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自己不是生下来就是一个苏州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属于大城市里的人,他(她)也没有出生在一个家境条件尚且不错的家庭当中,于是他(她)以后整个人生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他(她)从小学开始接受的教育,就与别人有所差距,用今天一句很流行,但我个人并不喜欢的话来说,就是:他(她)输在了起跑线上。
我们不妨思考一下,假如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制度是公正的,是正义的话,我们可以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我们可以容许,仅仅由于一些偶然因素,就让一个人丧失了一生发展机会上的平等吗?这就是我想邀请大家跟我一起来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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