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王攀|陶崇园,我的特例
原文来自「极昼工作室」:导师王攀|陶崇园,我的特例
第一次沟通结束时,天空飘着小雨,餐厅服务员送来免费的雨衣,王攀多次表示感谢,并坚持付钱。临了,他笑问我们:“你觉得你认识了一个恶魔吗?”
文 | 高佳 王珊
实习生 | 马延君 朱珍珍
编辑 | 林鹏
王攀给陶崇园讲过一个“很经典的故事”。
一个科学界流传甚广的故事——二战时期,希特勒任命杰出物理学家海森堡研究原子弹,但他始终没有在希特勒执政时期研制成功。为专制的纳粹卖命,令海森堡遭到科学界的抨击,战后,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他说了很经典的一句话,对强敌最好的反抗就是假装合作。”
这句话,王攀也对陶崇园讲过好多次,“如果你遇到强大的压力,你可以假装合作。”他相信,陶崇园采纳了他的建议。
2018年3月26日,武汉理工大学研究生陶崇园在学校跳楼身亡。朋友和家人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与王攀的聊天截屏,那些对话中,陶崇园表现得乖顺,合作,毫无反抗。在陶崇园家人的解读里,陶崇园面对的强敌,是他的导师,他恰恰死于导师的控制。
“依赖别人就是自己的一个错误”
“妥协的艺术假装合作”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最爱的面子和名声”
——陶崇园日记
2019年春末,我们联系到了王攀。
在他的讲述里,陶崇园的逝去确实和控制有关,但相反,他把那种操纵人生的力量指向陶崇园的原生家庭。海森堡的故事就是在探讨陶崇园的家庭关系时,他对陶提出的“建议”。
他不太喜欢细节问题,但记忆精确,能随口说出不少报道里的“纰漏”;定性的、宏观问题更被他欣赏——事发后,陶崇园的一份“临终日记”被找到,其中提到“敬畏王老师”,这被他视为师生关系良好的有力证据。对每一个问题和质疑,王攀都能迅速给出流畅的解答。回答之外,多用反问,甚至调侃。
第一次沟通结束时,天空飘着小雨,餐厅服务员送来免费的雨衣,他多次表示感谢,并坚持付钱。临了,他笑问我们:“你觉得你认识了一个恶魔吗?”
陶崇园跳楼前后
“我给他发短信:陶崇园!什么情况?他说:王老师,我觉得这回可能过不去了”
极昼:你和陶崇园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媒体文章里有一处细节说,陶崇园的母亲在他手机上看到,事发当天凌晨五点多钟,你给陶崇园发了一条信息,让他陪你去打球。
王攀: 我五点多钟叫他来跟我打球?我跟陶崇园同学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在3月26号2点32分,我发给他:“陶崇园!什么情况?“
凌晨2点30分左右,他给我的座机打电话,我一接,(他讲话)含糊不清,不知道说什么。我就把电话挂了,给他发了这条短信。
他没回,我就用手机给他打电话。他说:“我现在浑身不舒服,但是我神志清楚,我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他说:“王老师,我觉得这回可能过不去了。”
陶小庆:我不太确定(打球的信息),因为我们现在都没有找到他的手机。但是我老妈有没有说过这个话,我当时确实没有仔细问她。现在我不会再去跟我老妈提这个细节了,我不想让她伤心。
极昼:你有没有问他在想什么?具体怎么处理的?
王攀: 我早知道他可能有点抑郁,这个时候不能问他话,我只能安抚,说了很多鼓励他的话。我说:“你一定要挺过去,马上毕业了,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你后面支持你,而且你前程似锦,放宽心,一定会过去的。”
那时候他论文写完了,3月19号,我给他签字“论文合格,同意送检”。我不可能卡他。他优秀毕业生也评了,(工作)年薪不少,17万,还谈了个(女)朋友,跟导师也没有什么要继续读博的压力,应该挺好啊,我觉得没有任何(压力)。
我说完之后,他的态度平和多了。我说:“你把电话给你的室友。”我嘱咐了他室友三件事,“第一,情况非常危急,叫120;第二,要寸步不离;第三,要安抚。”
实际上,前两个事他们都没做成,第一,他们没叫120,叫了快车,快车在楼底下,陶崇园不去。他有个顾虑,一旦大家知道他精神有点问题的话,怕受歧视,怕就业有问题。
第二,叫他们严格监控,也没监控住,你看视频,早上5点,他在外面乱跑。
极昼:室友处理完之后,跟你讲了吗?
王攀: 报备了,在QQ里面说,“王老师,他不去,又要睡了。”我说:“你们严格监控、安抚。”他室友说:“一直在安抚。”
极昼:假设那时跟学院说一声,是不是更好?
王攀: 两三点钟,他们手机都是关的。所以为什么陶崇园最开始打我座机,座机不会关吧。我的座机现在也不敢用了,骚扰电话成堆。
那是凌晨2:26-2:30之间,春寒料峭,很冷啊,我记得我穿大衣起来。
哪有凌晨给别人打电话的?这是第一次,我认为这个事情很严重,有几次我想,是不是直接到他们寝室去?但我觉得他室友完全可以把他控制住,把门反锁,他往哪跑呢?
但在监控里看得到,他到处跑。但无论怎么跑,他没有跳啊,他的理性战胜了他的感情。他是后来跟他妈谈了之后跳的。
之前他室友都是被他的一阵骚动惊醒了。他在床上来回折腾,把人家都吵醒了,因为大喊他不舒服。
陶小庆:我跟我弟每两个星期都会去跟我老妈聚一下餐,我弟跟我老妈关系特别好,我老妈工作地方的人都知道。难道他跟(我妈)是有多大的仇恨?我弟最后想见的人是我老妈,并不是其他人。我觉得他只是为了跟我老妈道别。
极昼:(在床上来回折腾)这是室友说的吗?
王攀: 是的,记者采访也是这样说的。
我什么时候都不怕,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这件事。非常清楚的一点就是,陶崇园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把我当家人了,语气充满渴望,他还是有求生欲望的。而且我们安抚以后,他态度平和多了。
极昼:你说陶崇园得了抑郁症,有证据吗?
王攀: 没有,只是结合他的症状说的。他自尊心很强,从来不愿意到医院去看,所以没办法证实。
极昼:但陶崇园的朋友们对他的普遍评价是很正面、积极的,阳光大男孩的形象。
王攀: 人是缺什么,就期盼什么,他的网名叫sunshine,他是渴望阳光,他缺阳光。
你跟他一接触就能发现他有抑郁的倾向。抑郁症有两种,一种是很消沉的抑郁症,还有一种是微笑型的抑郁症。他是很消沉的抑郁症。
他们家人站在维权的角度把他说的很完美,说他全部都是优点。但你看,我们学校的一个研究生自杀之后,(据媒体报道,2018年3月,陶崇园曾跟同学提到,学校有个优秀的研究生跳楼了,随后发了三个字,“好玩哦”)他总结的几个关键词“寒门、内向迷茫、三好学生、大型国企—借贷—痛苦、跳楼”其实是他内心的写照,他有共鸣。他说:“我把整个人生看透了。”我甚至可以说,我们让他加入足球队延缓了他抑郁症的发作。
极昼:那你发觉他有这种情绪之后,有没有做些什么?
王攀: 我说:“我怀疑你有轻度抑郁症,要不要把我的判断报给学院?”他说:“轻度抑郁也正常,自己调整一下吧。”
陶小庆:即使我弟真的抑郁了,是为什么呢?他(王攀)有想过吗?我弟最后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他心理肯定是已经出了问题的,但问题的源头是什么?我觉得无论是谁,置于那样的环境,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痛苦,但是逼到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生活,放弃爸妈,放弃家庭,我觉得这肯定不是一般的痛苦。
我知道我弟以前是一个很阳光、很有责任感的人,他不会轻易选择这么一条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不是那样的,难道我弟一上大学就抑郁了吗?也并不是所有内向的人都会走上这条路。
编者注:据澎湃新闻报道,读博争端后,陶崇园开始逃避王攀,常以身体不适的借口回绝他的要求,“装病装傻都行,装抑郁症”,陶崇园在好友群里说。王攀有些信以为真。
极昼:怎么知道陶崇园出事的?
王攀: 他的室友是早上7点52分发短信通知我的。
在他发信息之前,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只隔半分钟前给我打了电话:“王老师,你的学生出大事了。”我说:“是不是陶崇园?”他说:“是。”我马上就去现场了。我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头天晚上的表现是那样的。我只是觉得非常遗憾。
极昼:你什么时候去的医院?
王攀: 3月26号上午11点左右,去的医院急诊室。别的家属态度还挺好,后来他妈从另一个房间跑过来,说,还我儿子。
极昼:事发前那几天,你观察到陶崇园的状况是什么样?
王攀: 我后面几个月很少跟他私人对话,都是一大群人。几乎没有私下联系,全部都是集体活动。
极昼:但在3月22号,事发前4天,你让他帮忙带过饭。
王攀: 3月22号,那就是一次。那时我买了一大堆食品,他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借机会把食物给他。
极昼:送完饭之后,他给你发了条信息说:“为何您要求这么高?”
王攀: 那是因为我们约定用一种方式敲门,那天他没用这个暗号,我问他为什么没用,他的脸当时是黑的,我还说:“你的情绪非常不正常,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相由心生。”
他说他最近情绪非常怪,我也没多想,因为春天嘛,季节交换的过程中情绪都不好。我用了一个词形容他的情绪,叫“迁怒”。
他一直情绪不好,进门的时候红着脸。他家人还用了一个词,说3月22号那天“大雨如注”。 你们如果真是有心人,你们去查一下。那天其实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注:历史天气里,武汉2018年3月22日为阴,没有查到降水记录)
极昼:他敲门的方式不对,你让他道歉?
王攀: 我让他道歉了,我说:“你没有按我们约定。”这不很正常吗,有问题吗?他也没道歉啊。他不道歉那就算了,反正脸色也不好。
极昼:为什么敲门也约定一种方式呢?
王攀: 无非就是敲三下,间隔一下,再敲一下,表明是他来了。这有什么问题呢?平时也没几个人来呀。
极昼:每个人敲门暗号都不一样吗?
王攀: 其他人都没做要求。
极昼:是因为陶崇园跟你关系更亲密?
王攀: 对啊,我的银行卡密码都给他了,他缺钱可以随时用。
极昼:3月25号,你们一起踢球的时候,他情绪怎么样?
王攀: 又正常了,他进了球,搞运动的时候人是兴奋的。
极昼:媒体报道,4月5日,你去殡仪馆和陶崇园告别了?
王攀: 去了,去的是冷藏室,陶崇园是从一个抽屉里面拉开的。他姐姐在比较远的位置,我跟陶崇园同学的遗体三鞠躬,毕竟这是我很心爱的学生,也是最后的诀别。
陶小庆:是在殡仪馆的冷藏室,他绝对没有三鞠躬。虽然我已经哭的不行了,但我离他不过两米,看的很清楚。
陶崇园姐姐在微博上称已与王攀和解。
起诉与调解
“我绝对不想调解,道歉意味着对我良心的背叛”
极昼:事后学校调查,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王攀: 有调查结果,但是没公布。学校采访了几十个学生和老师,了解我的为人、陶崇园生前和我的关系,得出的结论是我和学生能打成一片;从来没有认为我跟他的死亡有关系。
编者注:据新京报报道,在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学生干部通报会议中,一名负责人表示,没有发现王老师有明显不符合师德师风、刑事犯罪的地方;作为校方,不能判定王老师与陶崇园坠亡事件有无直接关联。
极昼:2018年4月18日,陶崇园父母向法院起诉你侵犯了陶崇园的人格权。
王攀: 我没想到他们会起诉我。陶崇园是向我求助的人,我做了积极应对,他们家属认为是我把他压迫致死,我怎么想的到呢?
极昼:据你的朋友说,事发后到被起诉,你情绪很低落。
王攀: 事情刚发生时,压力确实大,那是去年3月28日,我正在给本科生上课,网上舆论就出现了,学生们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下一次课他们都叫我不要去,我是没去。当时报道铺天盖地,这个事情热度是全国第一,你想影响有多大。
那几天,头发掉了不少,我以前是一头秀发。血压上去了,心律不齐,整个头都是麻的。我生怕脑血管破了。
极昼:对方提供了哪些证据?
王攀: 去年7月底,法院组织了庭前证据交换。(他们只提供了)聊天记录截图,其他几乎没有。
他家人说,我对他、对学生都是小恩小惠。怎么是小恩小惠呢?每个月基本把我的工资花光了。高温补助、恶劣天气补助、严寒补助、电费补助、搞运动就有冠亚军奖励,没得冠亚军的有出场费。
出去唱歌,有最受欢迎男女歌手奖,年终聚会还有抽奖,这怎么是小恩小惠?这不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吗?
还说温水煮青蛙,我煮他干啥呢?他都要飞翔了,要毕业旅游,要考驾照,我还温水煮他青蛙?
他误入歧途,如果按照原来的轨迹,他不会出问题。反倒是离开实验室这个温室以后,家里让他在武汉买房,家庭对他的新的控制让他始料未及,是这样的“被控制了人生”。怎么是我控制他呢?我几乎后来就没有管他。
陶小庆:证据主要是他(陶崇园)的邮件往来跟QQ聊天记录。
(家人)从来没有(逼迫陶崇园买房)!从来没有让他一毕业就买房。而且买房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我弟的年薪你也知道,20万。他有必要担心房子问题吗?我们就算借,难道借不出来吗?我家为什么没有在镇上买房子,因为要把这笔钱留给我弟付首付,结果发生了这种事情。
极昼:你准备的证据包括哪些?
王攀: 有15篇证人证言。我们也提供了一批截图,就是资助他的那一类,比如我帮他上专著封面,把他评成优秀毕业研究生,给他的论文签合格送审。谁都知道,导师不签字他是搞不了的。
极昼:转入调解阶段后,双方的诉求分别是什么?
王攀: 我是被动的,我绝对不想调解,想走法律程序。但后来受到了其他方面的压力。
极昼:陶家人说,见到你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你有歉意。还提到在调解现场,你不愿意90度鞠躬。
王攀: 我当然没有歉意了,我觉得有歉意的是他们。
极昼:在2月初,第一次调解的时候,你是不是提了一个条件,让陶家人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王攀: 根本就不是这样,我不愿意调解,所有的调解书我一个字都没动。2月初和3月25号的调解书,我都没有参与。调解过程中,我也没面对过他的家人。
3月25日,调解书要让我签字,之后跟他父母见了一面,现场有十几个法警,哪是调解呢,简直就是一场战斗。
极昼:之前是否考虑过面对公众?
王攀: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就想公开。而且2018年的7月31号到8月2号,法院组织庭前证据交换,我们惊奇地发现了陶崇园的临终日记,陶崇园写:“敬畏王老师,敬畏父母……”
匪夷所思的是,对方律师把日记作为他们的证据提出来。他们说:“看到没有,陶崇园怕王老师怕到什么程度?把王老师排到了父母之前。”
他把敬畏认为是惧怕,我们的律师马上说了一句:“不是惧怕,是敬畏,是褒义词,不是贬义词。”在这样的醍醐灌顶之后,他们再没提他的临终日记了。
陶小庆:他的日记前面是一个自我反思的过程,反思这几十年。全部都是写的王老师和他的关系。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奴隶,整整奴隶了四年。这是多么严重的一句话。后面其实是为了拯救自己,为什么要写敬畏王老师?是想要自己拯救自己。
陶崇园的日记
极昼:但是在媒体上,被引用比较多的一篇日记是,陶崇园写:奴隶4年整整,一把辛酸泪,血与泪的教训!
王攀: 他们提的是2017年10月25号他对我有意见的日记,但是那个日记被划掉了嘛,划掉什么意思?我们以前考试的时候写错误是划掉,要么就用橡皮把它擦掉,我认为划掉是否定的意思。
极昼:你一直强调不愿意调解,那最后面对陶崇园父母说,“对陶崇园在教育培养过程中自己的不当言行表示道歉”,这意味着什么?
王攀: 这意味着对我良心的背叛。我是中共党员,人民教师啊,不能跟孩子辈的人一般见识啊。不仅是违心,我觉得简直对我的三观有颠覆,我就反思,怎么才叫对人好?我是无奈。
读博争执
“他犯了一个大忌,他私下联系在荷兰的导师,我不能容忍”
极昼:“读博争端”是大家非常关注的内容,认为你对陶崇园的深造留学意向作出控制和阻挠。
王攀: (这个问题)你可以畅所欲言地问。
极昼:关于读研读博的争议,我们最早看到的是,2014年陶崇园放弃去华中科技大学读研,留在研究所。此后,2016年10月17日,他向一位学姐咨询,如何申请国家留学基金直接出国读博,你知道后,用了“叛逃”这个词。
王攀: 我没有跟他说,我是跟另一个老师说的。本来我们团队有延续性的课题,你中途走了,我找哪个接呢?他这个人是这样的,往往在最后时刻才说改变主意了。
考研、读博,都是这样。课题也是一样,他已经开始做了,中途又说“明天我可能要走了”,那对课题是不是有影响?
我很忌惮这个事情,这跟我说的为人要讲诚信,绝对是背道而驰的。
极昼:你和陶崇园最早是怎么讨论读博问题的?
王攀: 那是2016年12月8号,他发邮件希望我们两个人共同商量、裁定读博的方案。当时没有确定是出国还是留在国内,当时我们只谈议事规则,即读博方案需要我们两个共同商量。
他犯了一个大忌,他后来(2017年10月)私下联系在荷兰的导师,这位老师是我介绍他认识的,是我的学生。我们都认可了(共同商量的)议事规则,你又破坏它。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极昼:你希望陶崇园成为你的第一个博士生吗?(王攀称他于2016年获得带博士生资格)
王攀: 我肯定希望他在我们实验室做,或者读联合培养,因为大概知道他性格,对他很关照,外面人不见得了解他。说老实话,他也不够强。
极昼:为什么他后来私下联系其他老师?
王攀: 受了人挑拨。我们实验室的一个同学,之前一直说想留到我们学院,我也帮他做了很多工作,但没办下来。在那个时候,他就不断地挑拨陶崇园跟我的关系。
极昼:读博的争论影响了你招生吗?
王攀: 没有,因为读博的事情,他说得相对比较早。我知道他的性格以后,给他限定了时间,让他在2017年国庆节以后给我答复,因为再晚就影响招生了,所以(陶崇园)2017年10月中旬说的。
其实到了12月,我们关系已经恢复正常了。因为工作重心调整了,实验室那么多学生,也不能老是盯着他一个人。
极昼:在那两个月里,你们之间的读博争论有激烈的时候吗?
王攀: 在他私自联系荷兰导师的时候是比较激烈的。第二天我就请了我们的一个青年教师跟他聊聊天。因为他又违背了承诺,而且他在诚信方面有记录。他以前答应要留下读研,又私自联系导师,准备到华中科技大学读研。
他最终同意读我们学校研究生以后,我主动跟他说,第一,研究生期间给生活补助,第二,优先推荐到美国读博的机会,我确实也推荐他到美国去了,他自己不去。
极昼:到了2017年12月,你们关系正常了,有什么表现?
王攀: 看不出他有什么表现,他总是那个样子,基本是不笑的一个人,也不主动说话。
极昼:你推荐他到美国,他不去。为什么?
王攀: 因为美国要考英语,要考托福和GRE,他从来就没有准备。他不是一直就想出国读博士,后来我跟国外的学者不断交流,他才产生这个想法。但是仍然没有准备英语。
当他打听到去美国要考英语,他想:“有没有办法不考英语就能够出国?”就想到荷兰。是有这样一个信息交换的过程。
极昼:他有没有跟你表达过不想在武汉理工大学读博?
王攀: 没有,他只是最后说,我跟国外的老师联系了。他是个极其内向的人,他不说(我想怎么样)。
陶崇园与朋友聊到导师王攀时的微信聊天截图。受访者供图。
极昼:2017年10月19日,(陶崇园联系荷兰导师后),你让他去办公室谈话,说“我保证不伤害你”,也是谈读博的事?
王攀: 由于时代的发展,一听到伤害就觉得是肉体上的伤害。你要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所谓伤害,语言上、精神上都是伤害。在这句话之前,我还有个表述,“我有时候语言比较犀利,希望你一笑而过。”我觉得语言犀利,就是一种伤害。
极昼:你是不是对他确实严厉?
王攀: 不严,因为他性子很软,我对他是比较好一点,对别的学生严一些。因为你一说他,他就哭,怎么严呢,我对他是很关爱的。
极昼:你说什么他会哭?
王攀: 他在我面前大哭过三次。家里逼着他读华中科技大学的研究生,他很愿意读我这儿,举棋不定的时候大哭了一次;读博的时候,他家里跟我想法不一致,他也很纠结,又哭了一次;失恋的时候又哭了一次。他那个哭是嚎啕大哭,惊天动地。办公室一次,饭馆一次,我家里一次。
关于读研,陶崇园发给王攀的邮件。图片来自网络
陶小庆:我老妈在求学这件事情上,从来没有去逼我们,都是我们自己想好。
极昼: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当时他会对朋友或者家人说,不愿意读你的博士?
王攀: 不是有人在挑拨吗?
编者注: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按照规定,陶崇园只要能够拿到国外研究机构的offer,就可公派留学。但陶崇园在向相关老师咨询时得知,提交校内申报材料的第一步就是获得导师及学校的同意。陶崇园随即将回复的截图发送给了自己的一名好友,说“CSC(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也没戏了,我太年轻了。”
极昼:他为什么说,读了博,人生就是你的了?
王攀: 这是策略吗?还是那时他确实就是这样想的?我不清楚他的想法。你永远不能要求一个人每个时刻的想法都是正面的、积极的、阳光的。他有段时间可能就是阴暗的,就是这样想的。这没有问题啊,这种想法没有导致他错误的行动。
我经常给他举例,说我父亲有时候严厉批评我,我还不是恨他?但过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批评的是对的,这在认识上有个过程。
那段时间我让他读博士,他偏不读,他说读了人生就是我的。说不定过一两年说:“哦,悔不当初啊,我就是要读啊。”很正常,认识是螺旋式的。
极昼:他向你表露过悔意?
王攀: 他后来已经认识到决策有失误,他离开我们研究所的同时,要进入到一个更深的泥沼,那就是高房价、房贷,而且脱不开身。我个人认为这是他没想到的。
读博的争论跟他最后跳楼是两件事,读博这件事早已烟消云散,因为陶崇园自己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在银联(新工作)工作一到两年以后,他自己再联系导师。
极昼:有张聊天记录截图显示(2017年11月24日),他开始找工作之后,你在群里对他提了五条要求,包括让他换导师。
王攀: 没有啊,他想找工作的时候,我说:“你再认真考虑两周,因为我个人认为你没有做好马上进入社会的准备。”他答应了,结果他两周之后找到工作了。我就写:“听说你在找工作,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1、2、3、4、5,列了五点。”
好像是那天下午一点多钟说的这个话,当时有点气愤。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又说:“陶崇园,我刚才说的5点全部暂缓。”我就已经取消了以前说的话。
他心很软,什么事情都哭哭啼啼。社会多残酷啊,公司的部门经理或者老总会像我这样对他吗?
极昼:你为什么那么气愤呢?
王攀: 不是说好了两周之内不要找工作吗?不要纠结于细节,而忘了宏观的东西。
有两个宏观的东西,第一,无论找工作、求学,都是2017年的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第二,陶崇园在最后的日记上,明确说明了他跟我的关系。他死前几个小时写的日记,是他对我的终极评价。他说:“敬畏王老师,敬畏父母,敬畏生活中的一切……”把我放在了敬畏的第一位,the first。
而且他非常认可我持之以恒做事情,“像王老师一样,持之以恒做事情……”他也认可我过苦行僧般的生活,“想想王老师怎么做的,命运的安排,去做就行了……”他在日记里面先后三次这样提及我。
极昼:你怎么看敬畏这个词?
王攀: 按照百度百科来说,敬畏是对神圣的、权威的、崇高的事物的一种情绪。既敬重又畏惧,是一种态度,不敢逾矩,很规矩。陶崇园的文学修养非常好,他一定知道敬畏这个词。
他之前说过很多次,我说:“陶崇园,你对我的评价怎么样?”“敬畏。”
我说:“我希望是敬重。”他说:“就是敬畏。”
极昼:你不希望有“畏”?
王攀: 不是,我说不够亲近。
评价陶崇园
“他最大的闪光点不止一个,最大的弱点是压抑自己太深”
极昼:最早对陶崇园有印象是什么时候?
王攀: 大一的时候,我把班长、团支书、学习委员叫到我办公室,他是学习委员。相对来说,他不自信。眼睛是迷离的、躲闪的,不爱说话,你跟他说十句,他说一句。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跟他同一个中学毕业。我说:“我有信心把你培养成才,那个朋友智商高,情商不够,导致他没有发展得很好,我希望你不要这样。”
极昼:说话躲躲闪闪,后期跟你熟悉之后也是这样吗?
王攀: 他更怕我。我们整体上关系是比较好的,也说很多话。他跟我说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之后我就基本上不要求他做更多的表达。他说:“我爷爷是这样,我父亲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极昼:所以你想特别关照他?
王攀: 对。他的经济条件很差,刚来的时候很不自信,你一见他,会觉得他性格很弱。
我这个人就是比较“救死扶伤”,我妈说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看到他弱,我就帮扶他,我先让他当研究所的副总管、总管,足球队的副队长、队长,让他来张罗这些事,树立他的威信。
他性格稍微有点弱,我在实验室说,大家都要帮扶一下他。
后来他是足球队队长和研究所总管于一身,随着地位提高,他当然自信了。国家奖学金也让他拿,拿过三次。
极昼:他自信有什么表现?
王攀: 话多了,开朗啊,别人如果情绪不好,他开导别人啊。关键他并没有很突出的做实验室总管的能力,资历也不够。我说你做,我在背后支持你。
极昼:会不会对别的学生不公平,你把一些重要的位置给他,但研究所里可能有更适合做这个位置的同学?
王攀: 不是不是,我们是这样的。比较信赖的人呢,就请他当研究所的总管,副总管,课题组的组长,足球队的队长。再说那个私人关系,我们一般不带到工作上来。我跟他面上,我们都是平等的。
但是他们都知道,整个的大局还是我在掌控的,对不对?他只是在前面做一些事情,他拿不准的还是要问我,给他锻炼机会呀。肯定有些那个(不满)的,那怎么办呢,每个单位领导都是这样的,哪有一碗水端平的呢。
极昼:你觉得陶崇园身上最大的闪光点和弱点分别是什么?
王攀: 最大的闪光点不是一个,是几个,任劳任怨,勤勉。他确实读书很踏实,而且几乎不与别人发生冲突。最大的弱点是,他压抑自己太深,太重,太久。他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他没有特别好的朋友能够倾诉。
极昼:你见到他最开心是什么时候?
王攀: 足球队,他射门球进了,他很高兴的。
极昼:你会表扬他?
王攀: 我直接拥抱。
极昼:他有没有做过让你觉得特别欣慰的事?
王攀: 他做过很多,每次交代的事情他都不折不扣地做,而且在足球上也有进步。我跟陶崇园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大面上我要一碗水端平,但我还是有偏爱。”
极昼:偏爱指什么?
王攀: 我的偏爱,你们可能又不理解了,我的偏爱是大爱,因为他缺,他缺爱。他们家经常训他。
极昼:你见过吗?
王攀: 他说过。你可以想象,有一批人是这样,从](https://archive.li/rg4EU/38151eaf4da90cf25713647b1f26e46692b5996a)小被家里管的很严。
陶小庆:我们家的教育方式不是这样的,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读到博士。我们家毕竟在农村,我弟从小到大都很优秀,我跟我弟都是自学成才,爸妈从来没有管过我们,几乎都是全力支持。
极昼:他有没有让你失望过?
王攀: 没有,是我的得意门生。我从来没指望他做得很好,真的。他从那么贫困的家乡、这么差的家境里面能够走出来,不错了,不容易了,家人的性格又强势。还能对他要求什么呢?
极昼:那你对他的期待是什么呢?
王攀: 没有期待。我说你做的比较好就行,我唯一期望是超过我。我说我蹲下来,你站到我肩膀上超过我。
极昼:他听了这话,有什么反应?
王攀: 没有任何表情,他不是一个喜怒溢于言表的人。
王攀与陶崇园。
师生关系
“我强调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两句话切割任何一句都是错的”
极昼:你觉得他跟你关系亲密,是什么时候?
王攀: 是很长一段时间,大三到研二,他都是这样的。他在实验室,在足球队,或者在武汉理工大学能够敞开心扉,但是在他家里,他又不能敞开心扉,不断切换角色。
极昼:你觉得你们当时形成了比较理想的师生关系吗?
王攀: 我觉得理想的师生关系是单纯的,没有利益关系。老师就是教导学生,学生就是不断超越。学生有比较好的发展以后,还可以反哺原来的团队。所以我强调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两句话切割任何一句都是错的。
我们研究所就是强调这个。他(陶崇园)给我买饭,我也帮他买饭,请他吃饭,他帮我找一副眼镜,我让他当国际会议组织委员会的委员。
极昼:让他帮忙找眼镜是怎么回事?
王攀: 那天有个国际会议,我跟俄罗斯来的专家喝酒,喝多以后,眼镜找不到,才请他帮我找,他是那个国际会议的组织委员。这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极昼:但私人的事,是不是不适合放在师生关系里面?
王攀: 你如果把它放在这个背景下,他是国际会议的组织委员会委员,帮组织委员会的主席找一副眼镜,就不是私人的问题了。所以一定要看场合。
极昼:你也让他叫你起床。
王攀: 起床也是啊。有一次我一二节排了课,就怕晚了,影响同学们上课,让他叫我一下。实际上他有时候早上出门、回老家,我也叫他起床。所以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你觉得这是互动的,而不是单向的,这很正常。
极昼:还有让他帮忙买饭。
王攀: 他家人提供我让他买饭的对话截图,最早一次是2016年8月,一直到2018年3月。买饭的次数大概也就七、八次,或者上十次。这之间有多少天呢?六百多天。六百天里面我请他吃了50到100顿饭,帮他带了二、三十次饭。
极昼:你记得这么清楚?
王攀: 我当然记得了,我基本上每周请他吃两顿饭。因为他在我的两个课题组里,每个课题组每周聚一次,有时还请他们寝室吃饭。
极昼:但你点名时,同学要回“到!”会不会过于严肃?
王攀: 他们最开始喜欢用网络术语,点名就回“恩”,这个“恩”连口字旁都没有,是错别字。我说你们不要回“恩”了,答“到”或者“在”。我们以前点名的时候,同学都答“到”,这有什么问题呢?
而且我们足球队的人,说话都很简短,球场如战场,没有时间讨论,讲话就是简短、严厉。他(陶崇园)又是队长,答个“是”和“到”怕什么呢?
极昼:有媒体采访了你的学生,说(你)做完运动以后有放松的环节,让他们帮忙按摩。提了几个位置,包括手臂,小腹,大腿,小腿和脚。
王攀: 基本上,是这样的:早期的时候,我们运动完是很强调相互按摩,我们也跟学生搞,学生也跟我们搞。但后来买了按摩设备以后,就没搞。
我也跟陶崇园搞颈肩部(按摩)啊,大臂的一些按摩都搞。你不认为搞这种肌肉的放松很正常吗?这有什么问题呢?没有任何问题啊。
极昼:之前报道里提到,有学生被叫去家里蹲马步。
王攀: 马步,对,我也蹲啊。马步是锻炼,锻炼身体啊。有什么问题?就是一分钟(的事)啊。
极昼:为什么不叫到操场呢?
王攀: 随时做,实验室也搞。
极昼:学生会不会觉得这种方式不合适,在家里蹲马步?
王攀: 可以提出来,他不愿意搞我绝对不强求。
极昼:陶崇园有没有提过?
王攀: 没有,我后面都没有精力搞这些事情,都让他们自己锻炼。你觉得蹲个马步有什么问题啊,你们是娇生惯养惯了吧?
蹲马步有什么压迫呢?比如坐久了,一天到晚玩游戏,让他出去跑个步,有什么问题呢?他们现在就是默许了他的结论,以为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在压迫。
极昼:把学生叫到家里,一般都交流什么内容?
王攀: 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实验室、在球场。陶崇园读本科四年级和研究生一年级时,到家里比较多,因为他当足球队长,要让他谈一些工作。另外因为他话很少,叫他多说说话,聊聊天。
聊聊“经史子集”,一些课外的东西,说半个小时就散伙了。我们家也经常买些零食,让他带一点回去,这总不能说拿到实验室去搞吧?
极昼:他有没有说过,“王老师,我今天跟同学有约了,去不了。”
王攀: 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我说:“可以,没问题。”我们在庭前证据交换时都说了,一周两到三次,最密切的时候四到五次,那是本科毕业的时候。随着他年龄增长,越来越少。研三的后半学期就没有了,一天晚上都没来。
极昼:有个同学回忆当时去你家里,你给他讲了张良拾鞋的典故,然后丢出去一只鞋子,让他捡回来。
王攀: 对,那个学生认我做兵乓球师父,我就搞过一次。
极昼:你会不会觉得这种方式可能会让学生们觉得不舒服?
王攀: 但是只搞了一次,我们是可以尝试下各种模式啊,没有什么嘛,又不是总是搞。
极昼:还有一篇文章里说,同学到你家聊天时会被训话,检查手是不是贴裤缝。
王攀: 没有,那完全胡说八道。本科或者研究生刚来的时候,就练一下军姿和俯卧撑,再就是跑跑步。这不很正常吗?就像高中生参加军训一样,肯定不是很严格。
只是说有点规矩意识,而且我要求别人的我自己都做到了。所以陶崇园说敬畏我,“畏”就是讲规矩的意思。
陶崇园。图片来源:@陶崇园姐姐
义父子关系
“他是特例,他最后也成了特例”**
极昼:你们怎么成为义父子的?
王攀: 为了让他看上去去比较自信,我说我跟你把关系再往前走一步,帮你的底气做足一点。我学生的证言也说了,不存在哪个逼哪个的问题,就说双方都比较乐意。
这没什么,我们从小看《三国演义》,儒家文化,这有什么。特别以前的工厂,就叫师父,还有唐僧取经的时候,他们叫唐僧师父。爱生如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觉得这没有什么。
极昼:什么场合跟他提到这个?
王攀: (陶崇园)大二,在我们实验室。他说非常愿意。他们家不得不承认,他本科的时候,我对他很好。陶崇园跟我有时候写信,写我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我说我对所有人都是,不是对你个人。
所以你看他跟我联系的话,确实是父子相称。他从来没有在和同学的私人聊天里诟病我逼他,要他叫爸爸这个事情。
极昼:他在哪些场合称呼过“爸爸”?
王攀: 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称呼。就是在过元旦,过春节,过生日的时候。这是他2018年春节给我发的贺辞(注:王攀展示的短信),还有2018年的元旦,你可以看一下,没哪个逼他叫,是发自肺腑的,我们关系确实到了这一步。
极昼:在众多学生中,他是跟你走的很近的。
王攀: 不,是我有意识地关注他。因为在我的所有学生里面,家庭中女性性格强硬,男性弱势的,就他一个。我还跟他说:“你自立自强以后,要保持独立思维。”
我跟他说了一个很经典的故事,希特勒任命了一个杰出的物理学家海森堡,让他研究原子弹,但他始终没有在希特勒执政的时候研制成功。二战以后,全世界的科学家都批评他为希特勒服务,他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我跟陶崇园讲了好多次,陶崇园也采纳了。海森堡说:“对强敌的最好的反抗就是假装合作。”我跟陶崇园说:“如果你遇到强大的压力,你可以假装合作。”
极昼:你指的是他的家庭?
王攀: 我没有指任何人,我指的是历史上这么一件事情。我觉得他领悟了,我后来还跟他说:“你如果跟家里有矛盾,假设跟我意见不符的时候,你可以在你家人面前骂我。”
陶小庆:我没有觉得我们家女性比较强势,我只知道我和我弟从小受的教育是平等的,没有任何的歧视或者不平等,而且爸妈对我们都全力支持。我老妈是一个很坚强、很温柔、很善良的人。我弟读大学的时候我老妈才出来工作,完全是为了照顾我弟。
照顾是一种约束吗?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极昼:你有没有看到媒体披露的一些聊天记录?他确实跟家人和朋友抱怨你。
王攀: 抱怨不是放松压力的办法嘛,我觉得挺好。我要他在家里说我的坏话啊。
极昼:他家人之前对你印象怎样?
王攀: 挺好啊。我们课题组出去吃饭的机会很多,有一段时间为了沟通他们的亲情,经常到他妈妈工作的酒店去吃饭,每周去一两次,因为很近。
他父亲是渔民,2017年春节,到研究所送了很多鱼,当然,我都是用高于市场价的钱给他补贴的现金。
送他们家好多东西啊,陶崇园是阴历的2月12号生日,2018年3月15号,我还给了礼金。因为他25岁生日的时候,是给他在酒店办的,26岁我说小生日嘛,就给了260块钱的礼金。
陶崇园26岁生日前一天,与王攀的短信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极昼:他收了吗?
王攀: 当然收了,我送他的所有钱他都没拒收,有一次八千块钱,他觉得太大了,他退回来,我又给了他。我说我给你设的这个奖学金是六千块钱,学校是12月份打给他,我说你可能缺钱,就先把这个钱给你,等学校的奖学金到账以后,你就捐给研究所,可以捐个名声出来。结果他们家说,我要他捐奖学金,真是匪夷所思。
有一次他说做实验需要一个很重要的设备,GPU,图形处理器。比较贵。然后那个公司可以免费使用,以后再付,那次是他主动跑到我办公室说的。我马上就签了字,很贵那个东西。
陶崇园与朋友聊到导师王攀时的微信聊天截图。图片来自网络。
陶小庆:(鱼的钱)这个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给钱。我家是养鱼的,过年的时候,确实给他送了鱼,因为他是我弟的导师。而且当时,(他)确实是对我弟很好。他这种事做得不少吧,就是这些小恩小惠。要不然我弟为什么会被道德捆绑?
极昼:你要求他说“爸,我永远爱你”这句话确实很让人费解。
王攀: 这是最荒唐的一件事,2017年12月份,他失恋了,哭得昏天抢地,我专门请他和一个好朋友吃饭,安抚他。
他这个人语言方面比较拙,我们说他是不是不会讨女孩子喜欢,不会说甜言蜜语,就给他设计了这么一句话“爸,我永远爱你”,叫他说出口,他死活不说。所以他跟我聊天时说,“还是不习惯说这个话,关键看行动和结果。”
他那个好兄弟,跟我关系也特别好。我说:“那你就说。”他把这句话说了一遍,我截下来,发给陶崇园。我说:“你看别人都说了。”陶崇园就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为了减少他的思念和痛苦。
而且你看,除了2017年12月那段时间,他没再说这个话了吧?只有那一次或者两次,后来可能又巩固了一次。
极昼:他说完这话之后,你回了一句:“我受宠若惊。”
王攀: 当然受宠若惊啊,他之前死活不说。他过关了就行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话真是有点肉麻,我是为了让他谈朋友更好一点,平时也没让他说。我设身处地做了很多导师职责以外的事情,这应该鼓励啊。结果还成了性侵、性骚扰,这不是很滑稽吗?
极昼:他确实在文件夹里收藏了一篇关于性骚扰的论文。
王攀: 对,他是不是被别人性骚扰了,我不知道。怎么他一收集高校性骚扰,就说跟我有关呢?他说了是我吗?他是个黑箱,是个闷葫芦,谁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他是触景生情还是有感而发,不得而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极昼:你用“入室”的方式培养学生,其实我不太能理解。
王攀: 你很惊讶,实际上陶崇园之前我已经有了(义子)。
这个义父子是关系到了就有,缘分尽了就散掉。以前很多同学毕业以后,联系不多了,也就没这种关系了。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口头承诺,这不挺好吗?再说关于他这个人,他真不是说有什么(特质)能够吸引我,我完全是出于同情。有些同学特别聪明,灵光乍现,可用之才,他就完全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极昼:他算你的特例吗?
王攀: 他是特例,他最后也成了特例。
王攀其人及近况
“我再不会让别人到我们家里来,我何苦呢?”
极昼:你挺重视规则、程序。
王攀: 对,但我也很重视感情。有偏好,有亲疏远近,但首先大面上,还是一碗水要端平。
极昼: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较重视规则?
王攀: 我一直很重视这个。我父母都是医生,稍微不讲规则就会死人。你看有医生把手术钳掉在病人身体里,这都是不讲规则,严格按照手术规程就不会出问题。
我小时候很多春节都是在病房和门诊度过的。
极昼:你平时在学校的生活是怎样的?
王攀:你觉得我有可能寂寞,是吧?我有做不完的事。运动,写诗,交友,喝酒,还做公益。
学校哪个管道有问题,给它修好。路有问题就修路。哪个学生家长得了癌症,就给他们查资料,捐款,自己没钱就筹款。还做心理辅导。
故事多得很。你看我的手,还有伤痕对不对?我读高二的时候,一阵大风吹,我挡住窗户,被割了手,鲜血淋淋。我们班主任说:“于小处现精神。”这个伤口现在还有印记,快40年了。
极昼:你喜欢写诗,有没有喜欢的诗人?
王攀: 诗词方面,我比较喜欢豪放派,苏轼的《江城子》,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也有“老夫聊发少年狂”,那不一样。我比较喜欢“一蓑烟雨任平生”。
康德是我非常崇拜的人,足不出户,尽晓天下事。这跟我们的文学大家陆机一脉相承,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就是思想要走很远,人不见得要走很远,我不太喜欢旅游就是这个道理,受陆机和康德影响。
极昼:你喜欢康德,那你应该崇尚自由主义、崇尚个人价值。
王攀: 对,但个人和集体要相映成趣,都搞个人主义的话,会乱套。
比较年轻的人很少强调集体主义观念,我们从小是很强调集体主义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也是我们那个时候提出来的。你不为人人,人人怎么会为你呢,怎么会助长你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呢。你懂吗?康德也不会把邻里关系搞得很差,他再追求他的自由,还是要一个安定和睦的环境吧?
极昼:你对钱财好像没有特别看重。
王攀: 我能捐的都捐了,我认为钱是负担,买房子也是负担。后来我们家里实在看不过去了,一套没有不行呐,就搞一套。现在还在还房贷,还有两年才还完。
花在学生身上的钱,至少两百万,我教了20多年书了。
极昼:给学生花钱是出于关爱吗?
王攀: 信仰。做教师就是应该这样嘛,我们老一辈也是这样的,从来没有说要索求什么东西。
极昼:有没有学生说不太好意思要老师的钱?
王攀: 几乎没有,推辞以后都要了。跟他们讲道理啊,第一次都是不愿意的,因为都没想到。我的研究生家长,凡是得肿瘤的,我们都给强烈的支持,已经有五、六起了。 ) 极昼:能介绍一下你的导师吗?
王攀: 我导师是清华五一级的,我硕士、博士都跟着她,那不是一般的严厉。
她的学术(水平)本身比较高,骄傲的不得了。跟我一样,她是处女座,有点完美主义。
极昼:你那会儿也是入室弟子的培养模式吗?
王攀: 不。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我的父辈跟她关系很好。
编者注:据一位在“陶崇园事件”后与王攀导师接触过的人介绍,在导师看来,师生关系本来就是长辈跟晚辈,何必要有那个(认义父子)呢?她当导师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让学生去家里。“师生关系难道还不好?”“(认义父子)那不是成了黑社会了?” ) 极昼:陶崇园跟别的同学吐槽你,你之前知道吗?
王攀: 不知道。
极昼:你觉得你了解陶崇园吗?
王攀: 从后面来看,我是看不懂他。他把我的对话截屏下来,做文件夹,我都搞不懂。但旁边的博士后同学,不断地跟他对话,我就知道他受他的影响。那个同学叫我王虚对不对?虚假的虚。显然是怀恨在心。
极昼:这件事之后,你对师生关系的理解会不会有改变?
王攀: 理念是不会改变的,但会调整方式方法。我再不会让别人到我们家里来,我何苦呢?
极昼:还会认义子吗?
王攀: 性格内向的不认了。本来就是出于同情他(陶崇园)的心理,帮扶一下。事后来看,他对我还是认可的,也不负我们七年的友谊和情感。
极昼:现在回想一下,你觉得在哪个环节可以避免这个悲剧?
王攀: 我没办法避免,因为悲剧不是我造成的。)
极昼:学生跟你接触时间长了,比较熟了,是不是也会问:“老师怎么没成家呢?”
王攀: 有啊,蛮多的,我好多早年的学生,现在还在追求我。(我)还在考虑。
我非常钦佩的是弘一法师,他38岁后就把以前的东西都放下,出家当和尚,我很崇拜。他不是做远离尘世的和尚,是走到民间,不停地弘法。我跟他的情况差不多,我也是38岁左右,大彻大悟,考虑自己的东西少了一点。
极昼:事发到现在,教学和研究工作怎么样了?
王攀: (学校)暂时没有安排我上课,我也暂时不想上。研究工作正在进行,肯定受影响了,但我力图不受影响。除了暂停招研究生以外,所有的东西都没有给我)停,各种待遇都在,但我非常强烈地要求他们把调查报告公布于众,他们始终没有。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写信给我任职的国内外学术组织机构,让机构把我开除。我好多国家的朋友、同事,都在询问这个事情,但我的心脏也比较大,我要是一般的小心眼,早完了。
极昼:学院网站的教师名录里面,你的名字是被去掉了。
王攀: 那是因为我的名字出现以后,有非常高的访问量,压力很大。很极端的时候他们经常打电话,经常打。其实那会儿最大的损失是我正准备把博士录取的时候,学校说停招研究生,我少了个)博士生。
极昼:你现在回忆和)陶崇园之间比较温馨的场景,能想到什么?
王攀: 可以呀,我找一下,我找到了再跟你联系。我对他的支持和帮扶,你难道觉得不温馨吗?
极昼:能不能展开说一说?
王攀: 有十几个这种例子嘛,过生日给他买蛋糕这是有的……女士的温馨在我们这儿很难呈现的。我以为温馨就是雪中送炭,他缺什么,我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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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 作者简介
高佳
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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