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记者
原文来自订阅号「呦呦鹿鸣」:炮灰记者
愿逝者有不朽的名,愿生者享那永恒的爱。响水爆炸,震动全国。国家领导人高度关注,动员力量前往救援。远方如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也发表声明,对大量人员伤亡深感悲伤,慰问受害者家属。经此一炸,国家机器在前,但愿悲剧不再重复发生。
现在,头七过去了,我想说说爆炸之外,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此次爆炸现场,有一位环保志愿者张文斌比较活跃。我问他:你的防护装备是什么?他发来这个:
这个口罩,只能防尘。可是,在现场,有的记者,甚至还不如张文斌,连口罩都没有。在3天前呦呦鹿鸣登载的一篇记者手记《离爆炸工厂800米,一个记者掉进水沟里……》中,记载了一位媒体记者的采访经过,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注意到文中的这些细节:
3月21日爆炸,晚8点,赶到响水。“摇开车窗,一股化工味道扑鼻而来,此时据爆炸工厂还有50公里。”摸黑靠近现场,“一只手拿着用蘸了水的袜子罩住口鼻”。
是的,这位记者的防护装备就是他自己的袜子。在出发前,他和同事都已经知道,爆炸的是苯。在上车时,出发伊始,他就感叹:”苯是一类致癌物,同时对人的伤害来自于呼入气体和接触饮用被污染的水两个方面,不禁担心自己的小命会不会交代在那儿。“但是,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了。完成深夜直播任务之后,在距离现场800米的位置,他不小心掉入一条淤泥沟。请注意,这里的水,很可能已经被污染。
记者身上,腰以下全部湿透了。他打电话给了环保志愿者张文斌,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这位。虽然素不相识,但张文斌开车过来,接了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到酒店。“进了酒店,洗了个澡,开始清洗鞋和裤子,这时我才闻到裤子上有一股浓浓的化工味道,洗完裤子,水已经变成黑色。”
在这位记者之前,有同行已经抵达现场,并告诉他说: “里面气味刺鼻,恶心到呕吐流眼泪。”
可见防护之差。相比之下,有防尘口罩的张文斌,甚至优势稍具。张文斌告诉我说,他已做了6年环保志愿者,主要做工业园污染调查,江苏响水县陈家港工业园污染问题显著,从2014年开始,他每年都会来这里。“3月21日爆炸,下午5点多我赶到了现场。到现场后可以看见火光和浓烟比较大,由于我到现场比较早,很多媒体记者联系我采访现场情况并问我要照片视频。”比如这张:
他在现场一直坚守到凌晨12点,看着火势忽大忽小,浓烟借风势飘向西南方,直到12点接到记者求助电话。“我在工厂周边闻到很浓的刺激性化工气味,进工厂救援的消防官兵都是穿全封闭防化服进去的。”张文斌担心空气毒性,没靠太近。但是,毫无疑问,污染空气已经通过他那个只能防尘的口罩,进入他的身体。
这半年来,张文斌处于停薪留职状态,没有工资。他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去年向基金会申请到一笔工业污染调查经费。经费以支付差旅为主。这是他的日常:
以我的个人经验,这种情况越发普遍:这个国家的真相,是用在现场记者/志愿者个人健康受损换来的。
2015年,天津爆炸事故时,我曾经在呦呦鹿鸣发布一张核心现场的图片。这位53岁的老记者,是距离现场最近的人,给报社提供了好几个整版的新闻图片。请注意,当时,爆炸还在不断发生,空气中成分不明,而记者却是短袖、七分裤和极为勉强的口罩,与随后赶到的核生化部队形成鲜明对比:
自2008年汶川地震以来,这位记者6年跑过8个地震现场,其他参与的灾难性突发报道难以计数,长期暴露在危险面前。在一次爆炸现场采访中,他二甲苯中毒造成“呼吸道灼伤”。
就是这样一个记者,多次因为稿分不够,拿两千来块工资。
当时53岁的这位记者,如今已经57岁。他还是那样热情满怀。响水爆炸当天下午,他就赶到了现场。昨天,他告诉我说,带的是3M口罩、无人机和几个相机。我说,3M口罩不够。他说:“到了现场,听说是二甲苯爆炸,我就待的时间不长。经历得多了,靠经验防护。”
他所在的深度报道部门,之前有17个记者,如今只剩他一个老记者,其他都离开了。
我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媒体这么重要的行业,还停留在这样初级的层次。如果真相一定需要记者用自己的生命健康来换取,这样的真相是正当的吗?因为灾难,而加大灾难。合适吗?
写这段话的时候,我眼前一直晃动的,是《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那个著名的”炮灰团“。这几届记者,难道注定要成为这个时代的炮灰吗?
我曾经是一个媒体人。在很多场合,我都不隐瞒这样的观点:今天的中国媒体业,大大落后于时代发展,大大落后于中国的其他行业。其重要表现之一就是:一方面喊着“无限逼近现场”,用重大现场的记者采访来为自己加分,给机构增添光环,提高股权资产价值和品牌价值;另一方面,很少有机构给记者配备合格的安全防护装备,即便,这只需要很少的一点钱。
这个行业的进步,90%靠燃烧新闻理想来推进。然而,这样的燃烧,注定无法持久——即便在记者群体,有新闻理想的也只是少数。
我身边认识的记者中,就至少有三位记者在没有任何防护的工作中受伤。远比我认识的警察群体受伤概率要高。媒体呼吁正义,保护弱者,然而,自家记者的利益,却无法得到足够保护。更不用说,许多商业媒体机构,长期给记者发放极低标准的工资,让记者处于“新闻民工”的生存状态。以至于,他们要么被迫领取各类“车马费”,要么主动走进各种灰黑地带,还有的,难忍困顿退离媒体。记者也是人,也有家庭,也要生活的呀。
于是,今天出现一大现状:各大企业的公关部门,各路调查记者云集,甚至,个别公司的公关部门,可以直接转型为媒体编辑部了。因为企业的工资高很多。这些记者,所接受的训练,所积累的经验,有助于大众靠近真相,是国家难以估量的财富,他们本来应该在重大新闻现场,如今却束之高阁。
我们常常说,老兵不死,只是逐渐凋零。其实,在很多人眼中,并没有兵,更没有老兵,只有数字。真是令人心酸莫名。 昨天头七,有人在朋友圈发文怒斥:“响水爆炸头七追问:两年七遭处罚,谁给了他们我行我素的勇气?”其实答案很简单啊,只是大家不愿意面对,假装不知道罢了。如果记者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护,如何代表公众,去制衡违法违规挑战安全底线的企业呢?
是的,他们是瞭望者,他们发现了烟,但是,没有防护,又如何能找到那火呢?你会让一个盟军战士,赤手空拳冲上诺曼底德军滩头阵地吗?
直到最后,国家层级不得不动员大量资源来救援。记者成了炮灰,最后,更多人就要成炮灰。这种灾难,本可避免。这种炮灰,本不应有。
中国的化工行业规模,已经是世界第一,但是,化工企业的安全管理水平,肯定不是世界第一,以至于爆炸频发,社会资源和情感不断消耗,悲剧不断发生,各个相关群体顾头难顾尾,应接不暇。各级命令一天比一天严厉,文件一天比一天厚,伤者的眼泪,却一天比一天多。同样的道理,中国的媒体行业规模(内容生产数量)也已经世界第一,特别是如果算上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平台,微博等社交媒体平台,乃至腾讯、网易等门户网站,知乎、豆瓣等社会化媒体,今日头条、快手、抖音、一点等流量推荐平台……但是,媒体行业内核,却是粗糙异常。每天生产的信息垃圾,数不胜数。恕我直言,这个行业80%以上从业人士,都在干着对这个社会没有益处甚至是只有害处的工作,不断进行自我消耗。行业流量、GDP都有了,偏偏就是没有媒体最应该有的:说人话、说真话。一个连身边的真相都不愿意认真面对的团队,如何指望他去面对外界的真相?
安全生产不能靠运动式检查,不能靠罚款,不能靠震惊,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安全生产,是一门科学,是一个系统性工程。同样的道理,媒体行业的发展,也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包括给一线记者提供良好的防护装备。
在《甘柴劣火》一文中,呦呦鹿鸣为媒体呼吁生存空间,“我们的国家与媒体休戚相关,升沉与共”。在本文,作为一个曾经的调查记者,我想为记者朋友呼吁健康保护:让不必要的伤害发生几率,降低一些,再降低一些。
最后,附一个老记者自我防护建议(如果单位不配备,又资金有限的情况下):
自备一个“随时出发”背包,含:口罩、“猪嘴式”面具、一次性雨衣、安全套(可多用途,如套在鞋子上当防水、隔离)、急救包、创可贴、常用药(如消炎药、拉肚子药)、充电宝、小手电、指北针、哨子(塑料即可)、多功能小刀、防风打火机、水壶、压缩饼干、绳子等。
另,给自己购买意外险,同时也要科学防护,比如,不能在下风口,出入特殊场合必须洗脸、洗手,所穿衣物不能乱丢乱放,避免二次污染。(老记者们请在留言区补充)。
首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传播奖唯一获奖自媒体(2014) ;微博影响力十大房产新锐大V(2018);21CN中国消费者保护代表作(2018);一点资讯年度清朗榜时事榜第24名(2018);虎嗅首期“深流联盟”(201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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