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性骚扰之后
原文来自人物公众号:举报性骚扰之后
文|杨宙 编辑|柏栎
7月26日,25岁的弦子在朋友圈发表长文称,4年前自己在央视《艺术人生》节目组实习期间遭到主持人朱军性骚扰。举报之后,她密集地接受采访,过往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但直到这一次直视自己「渺小又卑微的背影」,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受害者,也是弱者。」
看到相机屏幕里的自己时,正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的弦子突然崩溃了。她暂停了采访,躲在卧室里大哭了一场。屏幕中是一张普通的照片:梳着一撮短马尾的弦子站在大大的窗前,窗外阳光透亮。唯一的不同是,由于不敢完全曝光,她只能背对着镜头,留下一个黑色的身影。
7月26日,25岁的弦子在朋友圈发表长文称,4年前自己在央视《艺术人生》节目组实习期间遭到主持人朱军性骚扰。举报之后,她密集地接受采访,过往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但直到这一次直视自己「渺小又卑微的背影」,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受害者,也是弱者。」
8月18日下午,《人物》记者到达弦子家中,她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消化着刚刚那场因拍摄而引发的崩溃。在随后几个小时的采访里,弦子多次在几个自我质问的时刻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实际上,比起4年前那场长约5分钟的痛苦回忆,举报之后的弦子面临的更多是源源不断的内心挣扎。
她被他人质疑——是否因为自己平时爱漂亮、说话声音太嗲而引发了对方的举动。在一次接受男性提问者的采访中,他们甚至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探讨,她当时是否有做出让朱军误解的举动。有时她也不自觉地怀疑自己——在《人物》记者面前查看自己此前的视频采访时,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他们把我的声音处理得比较好,没有那么嗲。」
同时,她也难以定义自己受到伤害的程度。因为客观而言,与强暴等性侵害事件相比,她的经历较为「轻微」。尽管如当年支持她报警的老师陈诗婷所言,人的年龄不同,承受能力不同,「你不要觉得强暴达成的伤害就一定比这个严重」。但事实上这种「轻微」感让她一度自我怀疑举报的意义,「我身边的人真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但其实我很害怕,如果我说我的这个事情不大,就好像其他受害者遭遇到的事情也不大。」
她发现几乎只有那些拥有共同记忆的女性才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自己。让她感触最深的例子来源于自己的母亲,过去4年里,母亲只知道她曾「被骚扰」,不知道具体的过程。她原本做好准备,向母亲解释自己现在举报的意义,但她发现,无需深刻的言语,只要说起当时被骚扰的细节,母亲马上就懂了。
「我才发现其实Me Too这个运动是怎么展开的?不是指望男性,女性跟女性之间结缔一个联盟是最快的一件事情。」弦子说。
8月15日,北京星权律师事务所发表声明称,「根据朱军先生反应的情况及提供的证据显示:2018年7月以来,网络中出现大量与『朱军性骚扰(猥亵)实习生』有关的不实信息。经查,该等不实信息以匿名长图的形式在某非实名认证的新浪微博首次发布,后经诸多网络用户及媒体未经调查、求证而冒然转发后,迅速在网上发酵。上述事件发生后,朱军先生第一时间委托本律师事务所依法展开调查、取证、备诉工作,希望通过法律途径澄清事实,追责谣言散布者,捍卫自身合法权益。经过本律师事务所持续20多日的调查、取证、备诉工作,2018年8月15日,本律师事务所正式代理朱军先生将匿名长图的微博原发者及至今仍处于在线状态的新浪微博转发用户(经实名认证)起诉至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已于2018年8月15日正式受理该案。」
弦子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司法程序的介入。在采访的某一刻,不断试图说明自己举报与接受采访意义所在的弦子,似乎找到了更接近自己内心的答案。她平静地说:「其实我就是想证明我是个人,是个人就可以说话。我不是一个卷宗或者一个文件上面的一个名字。」
以下是弦子的口述:
刚才接受采访时,摄影师让我站在窗前,背对摄影机。(看到照片)那一瞬间我特别难过,那张照片给我的感觉是,我都没有注意到我人那么小,这个(窗)框特别大,你就会觉得你很渺小,很畏缩。
采访结束后我意识到,原来那张照片里大大的窗框和黑色的背影让我想起了4年前与最近两次做笔录的过程。4年前刚报警去做笔录时,我觉得是有用的,因为那个笔录确实提取了一些证据之类的东西,当时那个警察是在认真地给我做这个笔录,他们想把这个事情给弄清楚。但我7月30号在羊坊店派出所去要回4年前留下的记录,又做了一次笔录,为什么会给我一个非常大的影响?就是你很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给你一个结果,他们只是例行一下公事而已。
一开始我觉得那张照片是不尊重我的,我潜意识里觉得他把我拍成一个「受害者」是错的。当时我就想,如果这是一个女摄影师来拍的话,她可能不会把我拍成这样,可能会把我拍得特别地有力量。
后来摄影师他们都走了,我反应过来了,我确实就是一个受害者,为什么我一直想要否认这一点呢?确实在这个事情里面,我就是很无助的一个人,我的力量差别很悬殊。因为在这个事件里,已经谈不上你的身体是否被控制,而是你整个人是不被承认的。你会感觉你作为在社会意义上存在的人跟他这个人是不平等的。
可能我老想否认这一点,是因为我不想承认朱军确实比我强大,或者朱军确实对我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你承认与不承认,那件事就在那里,它接下来怎么发展,取决于你要往哪走。
所以我觉得那个摄影师记录下来的那个画面是有意义的,因为那就是现实。他也可以把我浪漫化,把我拍得像一个英雄,但是你没有必要去美化痛苦。
之前我可能(可以)说,那件事不了了之了,我不后悔,因为我活得好好的。但我现在会对自己说,你可以承认朱军伤害到你了,你也可以承认你现在跟他比起来还是一个特别弱小、特别无力的一个存在。
恰巧是因为你承认了这些事情,所以你得跟自己说,不要放弃这个事情。
我之前一直在用「性骚扰」这个词儿,包括我爸妈说怎么样了,然后就说朱军骚扰你了——那个语境确实像是朱军口头上说了一下,或者就是摸了我一下什么的。我是见了律师之后,才得知这属于「猥亵」。
当时(央视旧楼)的那个化妆室里面只有我和朱军,门就虚掩着,留下一道小缝。这个是演播室,那个化妆室就在这儿,这边就是大厅,特别多人,就像在操场中间修了一个化妆室。
进去之后他就开始问,你想留在中央电视台吗?我当时就跟他说我不想——我就是不喜欢电视台,我一辈子都没有喜欢过电视台——然后他就问你想干什么,我当时说我想考研,想考北电的研究生,他就跟我说,我认识北电的那个校长,说我们是很好的关系什么的,我就摇头说不用。他说了很多话,他说你去过央视那个大裤衩没有?当时刚修了没多久,他说可以带我去大裤衩附近,有很多餐厅什么的。我就是敷衍过去了。
其实我后来也老想,这个事情我有没有责任?我是不是应该一开始就跟他说「不」?我是不是一开始就跟他说,我觉得不舒服我要走了?但是我当时确实没有那样,因为我不敢,你就是害怕他。在那个情况下如果我很强硬的话我肯定就走了,我当时已经感到不舒服了,我还在想我是实习生,他是朱军。
(当时)我还在想,我要是走了的话,那我接下来怎么办呢?我还得实习啊。我们那个课叫导创课,那个课没有成绩的话,你就拿不到毕业证了,因为那个课是没有办法重修的。你要是得罪了他的话你就毕不了业了,你当时还在想这个事情呢。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当时根本来不及有变化,唯一的本能就是我不能离开那个椅子,我用两个手抓着那个转椅的扶手,屁股一直死死地摁着那个椅子。我都不敢喊,对,我都不敢喊,因为我不知道喊了之后会怎么样。我从头到尾都不敢做那种很激烈的挣扎,因为我很怕他会打我。
如果我现在回到当时,我肯定说毕不了业就毕不了业,我就走。而且我可能现在成熟一些,我也会知道,我要毕业还有很多方法,这个事儿我是可以捍卫我自己的,在这个事情发生之前,我就可以捍卫我自己的权益。但是那个时候太小了,就是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到现在)那些比较详细的动作,只有我那位老师、律师、采访过我的人,还有做笔录的人知道,我妈妈也只是很模糊地知道,我没有跟她说完整的。
在这次举报之前,我爸妈一直都不知道我当时(具体)遭受了什么事。因为当时我报案后,警察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就去找了我爸妈,他们说的是我被朱军——应该就是摸了一下之类的,他们还不太理解我为什么要去报警。
我之所以不怎么说详细的过程,可能是因为那就让人觉得这个事情很严重。我很害怕别人同情我,我就一直很害怕我的同事下次见到我,我们一块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这个事儿提还是不提呢,提了会不会伤害到弦子的感情。因此大部分时候我都想自己消化这些东西。
我们学校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事儿。有一段时间,我会听到别人告诉我,跟我一块实习的女生觉得这个事情我得负一定的责任。因为我说话你能听出来,就是很嗲的,就是说话挺软的那种感觉。她们就觉得在朱军在的场合,我表现出来的感觉就是那种很软弱的,就是一个漂亮小女孩的感觉,所以朱军那么做是有他的理由的。真的是有女生这样想,我有一段时间也这样想。
当时我有个好朋友,我跟他说了这个事儿之后,他觉得这个事儿不太重要。他后来陪着我、帮我做了很多事情,但他还是可能会后悔当初对我说:「弦子,男的都是那样的,我在朱军那个环境下也那样。」其实很多男孩他没有办法理解有多痛苦,他们真的没有办法理解。我身边的很多男生确实有人会觉得我在小题大做。
而我男朋友其实已经不是一般的男生了,因为他们是学编剧的,戏文专业的,代入感这个事情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职业上的一个要求,这样你才能够进行创作嘛。但是你真的很难跟他们讲被性骚扰之后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男性在社会上,性别并不会给他们任何的紧张感——他们不会因为自己是个男的,所以去了一个都是女的场所会害怕自己怎么样;他们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个男的,大晚上去外面走时害怕自己被强暴;他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个男的,所以见到一个更强壮的人的时候,他会害怕这个人来伤害我。
他也绝对不会在成长的环境当中因为是男性受到别人的挑衅,在言语上的轻佻——说你屁股真翘啊。他们没有那个记忆,所以他们很难唤醒那个感情。
我发现女性大家共同的这个记忆是非常能够唤起这个感情的,这是我的一个发现,特别是跟我妈妈的交流。我之前一直以为我得用很深刻的话去说服我妈妈让我继续举报,我当时本来想说服她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制度完善,类似这种话。后来我发现我一点也不需要说服,我妈妈自己想象一下她经历的事儿,非常快就理解了,那个情感就传递出去了。
其实就是在我写了那篇文章之后,我妈妈来了一趟北京,跟我妈妈面对面的交流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妈妈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就很支持我去报警,虽然她后来又老反复、老反复,但是那一瞬间,她一直在那儿走路,她在那儿念叨、唠叨,她说凭什么呢?我妈妈今年56岁了,她活到56岁之后,她看到了很多事儿,她自己也感受到了很多事儿。那些事儿都让她发出了一个疑问,就是凭什么呢?她能理解我为什么那么气愤,她很能体会痛苦有多深。
其实我觉得有一个事情挺难描述的,就是你挺难跟男性,或者你挺难跟没有遭遇到这种事、非常幸福的人讲这个事有多难过。因为有的时候这个行为本身并不会有特别严重的情节,它没有到强暴什么的,但是我觉得跟我妈妈沟通,跟女性朋友沟通的时候你可以省去这一环。
我才发现其实Me Too这个运动是怎么展开的?不是指望男性,女性跟女性之间结缔一个联盟是最快的一件事情。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记忆,只要你是女性,只要在这个环境下成长下来的,没有人可以摆脱掉那个记忆。每个人一定会有那个东西,它会非常快地给你共鸣。这个共鸣并不是靠我的表达能力,也并不是靠我是我妈妈的女儿,而是因为我妈妈经历过那些事情,所以她能够飞快地理解。
我肯定没有办法跟我爸爸讲,就是我爸爸他只会心疼女儿,会生气,但是他没有办法理解你的感受。我觉得Me Too有一个很大的意义是,让女性把那个记忆给唤醒了,只要你唤醒那个记忆之后,共鸣就一定会来的。
2014年出了这个事情不久,我找到了我一个关系非常好的姐姐倾诉。她当时在做一名摄影记者,工作非常顺利,我从小到大跟她交流,她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成绩非常好,很积极很优秀的形象,朋友也很多。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约她在鼓楼吃饭,我跟她说了那个事,她情绪很激动,她跟我说,弦子,我也被……她被强暴过,我那个姐姐。她说她一直没有跟别人说这个事,两年前她被强暴的那个事,是熟人作案。我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大,她就拥抱了我一下,她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你是可以走出来的,虽然我经历过那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可以走出来。
之所以我会把那篇文章写出来,也就是因为,那个姐姐她一直在传媒圈里,她非常关注任何社会话题,特别是女性这一块。那天晚上她发了一篇文章在朋友圈里,很详细地讲了她的经历,和这个事情她是怎么走出来的。我在那篇举报文章里说,「我想告诉你们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但是其实真的你要说我为什么会下一个锤子便签去写这个文章?很纯粹的,就是我想支持一下我那个姐姐,我想的是如果我的朋友圈里面只有孤零零的,我们的共同好友只看到她的那个文章,显得她很孤独的感觉,我当时想的是我也写一个可以响应她。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那篇文章为什么被传播得那么广。
去年,许豪杰恋童癖那个事儿,我与一些豆瓣网友发现了色情交易,就去报了警,我已经搜集了支付宝账号等证据,但获得的答案都是毫无进展。我受不了有的小孩还在那样,如果有人那样,我就会很难受。我是一个很容易被新闻影响的人。
我那个姐姐是媒体圈的,她给我找来很多媒体采访我,然后我一个好朋友有一点点生气,他就觉得,她自己怎么不接受那么多采访,承受那么多压力呢?
我特别难过。我说她其实想经历这个事,她其实想要有媒体去采访她,她其实想要有个大律师去帮她把那么多年前强暴她的那个男孩捉出来,但是现在没有人去采访那些,也没有律师提出来要去帮她。虽然她在媒体圈有那么多的资源,但就是因为强暴她的那个人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就是因为她没有来得及报警,所以这个事情翻案的可能性,最后有反转的可能性非常的小。
那么多媒体找到我,其实我很愧疚。我老觉得这个事它不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它不是强奸,也不是杀人,它只是因为伤害我那个人很有名气而已。我现在还有机会,有人愿意去关心我这个事,就是那么多网友愿意去关心我这个事,我觉得其实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但是这个感觉有的时候也会折磨我,就是很不公平。
昨晚跟我好朋友吵架之后,我第一在想我是不是在把这个事情越闹越大?第二个在想的是,我是不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情博取更多的关注?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接受采访,但是想这个问题的过程很痛苦,你会很沮丧。后来我就突然想出来了,其实我就是想证明我是个人,是个人就可以说话。我不是一个卷宗或者一个文件上面的一个名字。这个声音本身是什么倒不是很重要,但我有机会可以发声这个事很重要。如果你不发声,你就不存在。
我会把我当成一个实验品去看,就如果这个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也会很好奇,它最后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性骚扰案件都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男性和一个女性,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他去摸你,去亲你,去拽你。那么这个事情到底在现在的司法机构下,有没有可能最后被判定,证明,再现你的经历?现在我想拿到一个结果。这样我才可以告诉别人,如果你去报警的话,你会面对什么事情。我也希望如果我可以成功,它就是一个正面的意义;但是如果我失败了,我也希望我可以告诉大家你可能会面对失败。
好多人都跟我说,不要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他们是在关心我。但是我有时候觉得,(这是因为)他们老以为我可以做出选择。但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选择,(因为)我不可能很迷糊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一定得走到最后,然后再去跟他们说,这个世界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不是那样的。就是我不可能半懂不懂地去对我(未来的)女儿说,不想跟别人说,我是因为半途放弃了才失败的。我想跟别人说我真的努力了,我才失败的。
我今年也才25岁,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运作下去的。
(文中弦子、陈诗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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