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同学聚会:北川中学7班青春物语

2018-05-01

原文来自搜狐·后窗:幸存者的同学聚会:北川中学7班青春物语

作者:王一然

关于512汶川地震的一些民间记录与调查:https://2049bbs.xyz/t/489


文|王一然 编辑|王珊

老北川中学就剩下这两棵泡桐树了,也只有幸存者才能认出来。地震前,它们守在操场边,斜对着教学楼,认得那些上课时发呆的学生,操场上疯跑的男生,还有树下偷偷拉过的手。

时间停止了,只有泡桐树还在生长,每年春天,清脆的鸟鸣准时把它们叫醒,催着发芽,开花,长高长大。

十年后,北川中学2010级七班的同学们回来了。像鸟一样,他们首先热烈讨论的就是这两棵树——这是老北川中学最后的见证,除此之外,全都被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遗址博物馆,一片没有任何痕迹的草坪。

和1300名同学一样,它们都是那场地震中的幸存者。

在众多幸存学生中,七班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可能在于成绩,几乎都是“差生”。这也是一个没有“英雄”和“明星”的班级,没有一个同学在地震中被媒体关注过。因为这种平等,毕业后,只有他们还能办起同学会。

那不是普通的青春情谊,“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格外珍惜。”副班长石先军说。

十年来,许多同学都做过类似的梦。梦里,他们见到遇难的同学。和生前一样,大家在教室里毫无顾忌地拉扯打闹,异口同声回答老师的问题,在操场上成群结伴地奔跑,有人甚至梦到他们和自己一样,已经长大成人。

他们从未对别人提及,包括同学和父母。十年来,关于地震的一切,都成了秘密。

秘密像被推平的老北川中学,上面建起博物馆,陈列的都是成年人的生活碎片。同学会上,提起地震,大家也是笑着的:“地震当时老子怕得要死哦!”大家哄笑起来。“我们班也好惨哦!我脸上都是灰,认都认不出来!”大家又笑。

能记得的信息越来越少,有时需要互相提醒,才能想起地震的一点细节。如泡桐树的根系四散各方,供养着共同的记忆,对他们来说,相聚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记住。

(老北川中学仅存的泡桐树。孙俊彬 摄)

放大镜下的同学会

清明这天,七班的同学穿着白色班服,面向“5·12特大地震纪念碑”,站成两排。所有人都闭着眼,低着头,副班长石先军点了三根玉溪,放在集体墓碑前,墓碑下的一些男生曾和他一起躲在厕所里抽烟。

相机镜头的大遮光罩,像一大片机械花朵,“咔嚓”“咔嚓”,捕捉着他们的表情。十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集体回老北川祭奠,一同回来的,还有媒体。

这天早上,大家从重庆、成都、南充等地赶来,在新北川集合。“天啊你怎么胖了这么多!”有人嘲笑石先军,黑色眼镜紧紧箍在他头上,双下巴毫不掩饰地堆在脖子上,当年最能惹事的他,现在是事业单位的办事员,两个孩子的父亲;“石大头!”学习委员朱璐拍着他的胳膊,眼睛笑成月牙儿,她人缘好,跟谁都能说上话;班长邓永丰的摄影工作室就快开张了,他在绵阳圣水寺附近找了一座废弃厂房,背山面水,“到时候你们去玩噻!”

这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五次同学会,全班46名同学,来了26个,人数最多的一次。有人为此特地提前请了年假。

“待会儿到了老县城,别说说笑笑的,沉重一点。”一位记者嘱咐他们。朱璐瘪了瘪嘴,她现在是北川青年培训中心的美术老师,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没必要非要装得很沉痛嘛”。

车愈行进,青山愈发变得熟悉。路牌上写着“地震遗址”,转过弯,两栋黄色的楼倾斜着靠在一起,其中一栋踩着一辆蓝色的四轮车。女生们开始小声抽泣,邓永丰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老北川县城地震遗址一所小学保留的操场,只剩下两个篮球架。王一然 摄)

据公开数据统计,5·12四川汶川特大地震造成北川县死亡15645人,失踪4311人。这其中,有朱璐的父亲,他曾是掌勺大厨,地震后,朱璐家的饭馆没再开下去;有石先军的母亲,同学们以前常听他提起“母亲做饭好吃”;还包括班主任李刚的同事,地震前,他们每天围着篮球场晨跑。

老北川中学的操场早就被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盎然的绿茵,春草繁茂,看不出地震的痕迹,只剩下两棵当年的泡桐树。遇难师生的遗体曾经停放在那里。

泡桐树的树干不再像当年那样泛着油光,大家猜测,可能是被震坏了。

全体默哀后,车行三四十公里,回到新北川中学,大家说话的声音才又大起来,像孩子一样打闹。男生在厕所蹲成一排,拿着烟,装作被老师发现的样子拍照。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地震后十七岁的夏天,树木葱茏,蝉鸣燥热,政治老师老曹讲着冗长的大题答案,靠窗的同学发着呆,不知所云。

毕业八年,大家与当年的模样相去甚远。石先军胖了40多斤,“小胖”李明泽蓄起了胡子,张志林的身材倒是结实瘦削,只是当了五年兵,本就内向的他又多了几分木讷。

晚饭时,七班拒绝了记者跟拍。“一举一动浑身不舒服,感觉像在放大镜底下被人盯着。”体育生李勋说,镜头下,饭都吃不好,更别提叙旧了。

尽管是人最多的一次,但很多同学再也联系不上了。“班花”张欣玉现在是空姐,总是飞来飞去。去北京工作的那个同学,之前的号码已经停机。一个名叫杨姝的小个子女生考上西北师范大学后,就和大家失去联系,班主任李刚托人找了她一个月,也没有消息。

李刚还留着八年前的点名册,七班是他带的第一个班,也是最后一个班。他渴望能在同学会上再点一次名,每个人都“到”。两年后,就是毕业十周年,他想找齐七班所有同学,“希望全班一个都不少。”

(北川中学2010级7班合影。邓涛 摄)

幸存者青春物语

李刚个头不高,黑黢黢的,大学毕业后就在北川中学当体育老师。接手七班时,同事都调侃他:“你完了!”

地震后不到一个月,北川中学在绵阳长虹培训中心复课,高一所有幸存学生组成了新的六个班。刚复课时,有的同学会在课上突然昏厥,叫着遇难的哥哥;班里稍微吵一点,有个女生就会捂住耳朵大叫。学校里经常涌入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和公益人士,“大家也没好好上课,一来人学生们就要打扫卫生迎接。”朱璐回忆。

为了备战高考,高二下学期开学前,学校挑选一到六班的最后几名,组成七班,除了文化课,还要上音乐、体育、美术和舞蹈专业课,因此又被称为艺体班。

如果不是教室里挂着“多难兴邦”的条幅,根本看不出这个班级曾经历过一场灾难。

七班拥有全年级最调皮的学生。三班的一个男生被复读班学生欺负,对方约了校外的人来打架,石先军知道了,呼呼啦啦叫了全年级六七十个男生,对方被他们的阵势吓退。

一根烟可以在男生寝室传来递去,每个人砸吧两口就心满意足。李刚经常来搜查,有人把烟藏在板房的房梁上,五次,都被他搜到了。

爱情也在悄然来临。邓永丰与王欣琪是一对儿,王欣琪长头发,有点肉肉的,“反正那时候觉得她好看”,邓永丰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这场高三时的青涩恋情,最后以分手时邓永丰的嚎啕大哭而告终。李勋说,从没见过班长那么伤心。

去年的同学会上,这对高中恋人再次相见,他们早已各自有了新的生活与恋情,“最近怎么样,在哪上班啊?”邓永丰先开口,有些尴尬,还有些高中时的局促与害羞。

在李刚眼中,这群学生“难管得很”。他是一个粗线条的人,从没找过学生谈心,也从不主动提及地震,“我不可能比专业的心理干预做得更好”,李刚双手搭在一起,抵住下巴,“我就是这样自己慢慢好的,我相信我的学生们也能。”

他也会流露出细腻的一面。石先军在班里惹事,李刚顾忌着他刚失去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璐英语偏科,一次上课,李刚忽然从窗户递进来一本英语小册子,然后快速离开。

但2009年5月12日,地震一周年,有些事情失控了。

那天早上,早自习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皱着眉头,盯着黑板,上面用粉笔写了硕大的几个字“512罢课”。此前,学校明令禁止:因为存在安全隐患,学生们不能私自回老北川祭奠。

李刚很快赶到教室,“是不是你写的?”他问班里最捣蛋的石先军。

“不是!”石先军瞪着他。“就算是我写的,我们的同学家人都埋在北川,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祭奠?”一米八几的石先军“腾”地一下站起来。李刚板起脸:“都说了学校不放假,你们还谁想回去?”

全班同学都站了起来。

“我们要回去祭拜!”韩举跑到前面,一脚踹碎了教室门的玻璃,他的妈妈在地震时遇难了。

罢课风波之后,学校老师松了口。

石先军与七八个同学坐公交车回老北川,车到了安昌镇便开始堵住,他们改为步行,两个多小时后才到达。下午2点18分,他们走到吉纳羌寨对面大禹故里的牌坊,停下来默哀,许多人已经泣不成声,一路上,他们用为数不多的生活费买了祭拜用品。

李刚把这次“罢课”归结为一场情绪宣泄。在这之后,班里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笑闹和正常的秩序。

他并不知道,朱璐会在寝室里哭醒,石先军说着说着话忽然沉默,李勋听见窗户响动会猛地回头。很多人的QQ空间里写满了“孤独、痛苦”。一些同学的父母重新组建家庭后,彼此倾诉:“我觉得大人们太无情了!”

这些李刚都不知道。他以为他的学生已经好了。“他们看起来和地震前一样。”李刚摸了摸头,“这些我真的一点都没想到。”

(北川中学2010级7班毕业照。)

秘密

没人在同学会上和李刚吐露过关于地震的丝毫。“这很简单,学生在老师面前的心态就是‘表现好’”,李勋说。

直到现在,李勋坐在椅子上,有人突然摇晃椅子,他还会心慌恐惧。张志林习惯走进高层建筑时,先找安全出口。朱璐仍然隔几天就梦到地震,在最新的梦里,她梦到北川地震,水库决堤,她在水里,一只手托举着四岁的小侄女呼救,直至被完全淹没。

朱璐所在的原高一四班,地震时正在上计算机课,水泥和钢筋像饼干渣一样往下落,她的脸上都是血和灰尘,无法睁眼,埋身在黑暗里。“朱璐!你别害怕!我一定救你出去!”是同桌袁勇的声音,他们一起被埋在废墟下。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朱璐听到袁勇说:“我旁边还有人!”接着,朱璐被拉了出去,抬上担架。她在医院遇到寻找儿子的袁勇妈妈,朱璐安慰她:“肯定是去救人了,袁勇哥把我拉出来的。”

第二天,她才知道袁勇去世了,救人时被石板砸中。

十年过去,张志林肩膀上的伤痕依旧刺眼,地震时,一块水泥板从头顶砸下来,一端压住他的肩膀,另外一大半则压住了班上的一名女生。“我听到她的声音,喉咙里好像有血沫,听不清是谁。”张志林无法转头,他大声安慰女生,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直抵张志林的脑神经——尖锐,那是女生的指甲在刮石板,持续的时间像漫长的一个世纪。黑暗中,张志林又经历了几十次余震,坚持了四五个小时才获救。

“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张志林点着烟,手轻轻颤抖,几个同学被救出后,石板也没能掀开。张志林时常遗憾,如果他的身体可以自由移动,撑起石板,那个女生或许能活。

十年间,秘密像扎进手心里的刺。

直到今年同学会,班长邓永丰才第一次回去正式祭拜。十年后,重回故地,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内心被愧疚填满。地震后,他蹲在废墟旁用双手挖开瓦砾,满手鲜血。他见到一具女同学的尸体,是他的好朋友,他去握了握她的手,冷冰冰的。“如果我当时坚持背她回去……我可以背她回去的……”因为遗体集体处理,女生的父亲并没有见到女儿最后一面。

邓永丰现在偶尔还能碰到这位父亲,他的头发全白了,看见邓永丰,会主动打招呼。但每次,邓永丰都尽快走开。“一直害怕回去”,他拿着烟的手垂下来,眼圈发红,“我应该让她爸见她最后一面的。”

这些属于原班级的秘密,七班的同学互相从不提及。

被从废墟底下救出来时,在抬担架的人中,朱璐分辨听出李勋的声音,她的初中同学,北川中学的篮球明星。这些幸存者之间存在一种其妙的缘分。地震后,石先军与赵小丹、唐培津同在一辆大货车上去的绵阳,路上开始下雨,几个男生缩在一起,一天一夜没有吃饭,“第二天领火腿肠牛奶时候我们还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几个月后,他们会被分到七班,成为同学。

(今年的同学会上,邓永丰在给班里的三个女生拍照。邓涛 摄)

杜鹃花开

同学会在大一的尾巴开始,班长邓永丰负责组织,副班长石先军主力执行,学委朱璐辅助联络,时间定在寒假,大家一起吃饭,唱歌,打牌,还有痛痛快快地“吹壳子”(吹牛皮),“张志林永远比我多吐一回!”邓永丰笑着说。

高中毕业后,朱璐与张志林同考上四川师范大学,张志林与女生说一句话就脸红,但在朱璐面前却十分放松。有时,朱璐会故意说些和女生有关的事逗他发窘,张志林就变得口齿结巴,和高中时一样,低着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石先军与李勋都考上了乐山师范学院。早上九点,李勋就在隔壁宿舍楼大喊:“石娃儿!石娃儿!”石先军爱睡懒觉,每次都被李勋搅得睡不成。谈恋爱后,石先军每个月1000块钱的生活费不够花,找出高中同学电话,挨个打过去:“没钱了,打200块钱。”每次,都能要到1000多块。

在外地,只要提起北川,七班的同学都少不了被追问一番。他们并不排斥,但也知道有些人只是好奇,并不是真的关心。大一时,曾有同学开玩笑,说地震没什么, 李勋那次急了,“你再说一次?”

只有他们才能理解那种微妙的分寸感和无法释怀的情绪。

2013年雅安发生7级地震,乐山震感猛烈,石先军跑出去,第一反应“震源肯定是北川”,他打电话给家里,连续几个都打不通。同学群里,大家纷纷报位置和平安。十多分钟后,石先军接到父亲的电话,“北川没感觉啊。”石先军松了口气。

“是雅安!咱班没人在雅安吧?”群里有人喊。

那天,在成都读书的朱璐感觉到房子轻微震动了一秒,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手机响了,是高中同学发来的短信:“你在干嘛呀?”“刚刚地震了你知道吗?”朱璐紧张地回复。“知道!我就是怕你害怕才给你发的短信。”

杜鹃是朱璐高中时最要好的闺蜜之一。大一下学期,杜鹃来朱璐的学校玩,她们已经好久没见面。杜鹃看上去瘦了些,脸色蜡黄,背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双肩包,穿着风衣。“我想你啦!”“怎么这么肉麻!”朱璐嗔笑着拉杜鹃去学校附近吃米线,饭后,杜鹃用细细的声音说:“我生病了。在家里我妈整天对着我掉眼泪,我心烦就跑出来找你。”

直到杜鹃在成都住院,朱璐才知道她得的是胃癌。

在杜鹃最后的时光里,朱璐寸步不离。杜鹃一边笑一边安慰她:“医得好嘛,我晓得。”弥留之际,朱璐陪杜鹃回了绵阳老家,“我知道她快不行了。”杜鹃去世前两天,朱璐一个人回了成都,“我真的接受不了。”

那一年,杜鹃还未满20岁。

杜鹃生前向往草原。她走后,朱璐带着她的照片去了阿坝州和青海湖,“杜鹃,你看到了吗?我带你来草原了。”

七班的同学很久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半个多月后,班主任李刚和朱璐去祭拜杜鹃,这个话少内敛的男人来到杜鹃的坟前,杜鹃的男友在墓碑周围种满了杜鹃花,花丛中,年轻漂亮的面孔鲜活而沉静。

回去的路上,李刚一言不发。“她还那么年轻,连地震都挺过来了。”李刚说,“人生太无常”。

杜鹃的去世让李刚想尽快组织起同学会。大一下学期期末,十几个学生赶回北川,那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一届同学会。

饭桌上,许多人脸上稚气未退,女生们已经化起了妆,男生们推杯换盏,拿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大家分享着大学里的新鲜事儿,社团、食堂、新谈的恋爱,都是高兴的事。没有人提到地震,也没人再提起杜鹃。

那是属于幸存者处理负面记忆的方式。

(纪念地震十周年活动中,北川中学初中部2017级7班杨琪琪 田吴琼作品《曾经至现在》)

“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忘掉他们,他们就会彻底消失”

变化首先从女生们的唇膏颜色开始。后来,一些同学买了房,有人开上奔驰,有人换了工作,群里出现一个又一个结婚喜讯。再后来,一些同学生了二胎。

但在同学会上,他们可以变回十七八岁的少年,只在乎谁拿了谁的打火机不还,而不是忧心房子的贷款。

毕业后,石先军应聘了国土局研究所办事员,合同工。性格直爽的他开始处处小心,说话谨慎。陪领导喝酒时,领导拿过八厘米高的杯子倒满,“来小石,干了。”

每次吐过之后,石先军就想找地方睡觉,啤酒肚一天天变大,三年间,他胖了四十斤,他学会在饭局上如何“吐酒”“上厕所”,也摸清哪里能“给面子”。有同学来找石先军“办事”,想修自家的房子,希望审批流程能快一些,只要在合规的范围内,石先军都愿意去打声招呼。参加了三次事业编考试,去年年底,他终于如愿以偿。

进入体制的同时,石先军开始站在另一个角度思考地震。他找来日本的建筑资料,“日本建筑的抗震性很强。”石先军说,十年前,他站在操场上,看见老北川中学的墙体轰然溃败,“就晃了几下就全倒了。”

毕业后,李勋也研究过一部BBC关于地震的纪录片,他想了解地震的来由、是否可以预判。答案是否定的,这让他心里踏实了一些。

石先军和李勋都在单位里接待过不少记者。每到清明与祭日,媒体与纪念者纷至沓来,地震遗址从未断过菊花。他们并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真正的纪念是我们的事。”石先军说。

他打算把当年的事讲给两个儿子听,“他们的奶奶是在地震中去世的,要让他们知道亲情的可贵和生命无常。”

老北川的下一代对地震已经释怀。一次,朱璐给孩子们上美术课时,头顶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地震了!”有人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小朋友们乱作一团,朱璐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楼上在上舞蹈课。

“大家安静,都坐下!”她已不再像大学时那样惊恐。

孩子们很快欢腾起来。“我知道地震!地震要躲在桌子底下!”一个小男孩说,他的哥哥在汶川地震时遇难。“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地震特别可怕,房子都会塌下来。”“地震了要赶紧跑到外面!”“地震要跑到厕所里!”小朋友们争先恐后,仿佛地震并不是许多北川人经历的恐怖天灾,只是自然课上老师的提问。

他们中有人去过遗址,也有人小时候经历过,有朦朦胧胧的印象,知道地震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等到他们的下一代”,朱璐轻松地笑起来,“就和去清朝、明朝遗址一样,觉得地震只是一段历史啦。”

这些年来,朱璐一直坚持画画。她的眼睛在地震时短暂失明,没有看到同学们的尸体和震后的场景,画里都是老北川,明亮的街道,青翠的山峦,蓬勃的学校,来来往往的车流人群,静谧的星空原野……“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我怕忘了北川的样子,用画画来记住。”

她画过一栋木板墙、瓦片屋顶的老房子。朱璐家的小饭馆就开在这里,夜深打烊后,父亲在屋里整理啤酒箱,“叮叮当当”,她蹲在外面玩。

她已经记不清那些细节,只有隐约的曾经。

画里除了故乡,还有父亲。她保留着一张父亲的一寸黑白照,她与父亲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朱璐时常对着照片勾勒父亲的模样:两弯粗眉,厚厚的嘴唇旁有颗痣——母亲再婚后,朱璐很少与她谈心,母亲以为朱璐已经忘记父亲。

回北川工作后,朱璐梦见过父亲,父亲与生前一样,目光怜爱,对她说:“生命是换一种方式的永恒。”她觉得父亲仍活在世界上某个地方,自己无法抵达。现在,她喜欢研究菜品,想继承父亲当年的厨艺,因为“做饭给家人吃是很幸福的事情”。

有时,她也会感到愧疚。当很久未见的高中同学提起地震时的班级,朱璐竟一时想不起那些遇难的名字,很多细节她都忘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家庭住址、成绩。她开始恐惧——有一天会将这些彻底遗忘。

她记得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一句台词: “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忘掉他们,他们就会彻底消失。”朱璐捶了两下脑袋,“可是,我真的只能记住这么多了。”她叹了口气。她想搜集所有已故同学的照片,就像电影里那样,“有照片就还能回来。”

她参加了四次同学会。看到大家,和他们提起以前班级的事,记忆的流速会变慢一些。即使他们不再谈论地震中遇难的同学。

(朱璐平日里的速写,她家的小饭馆开在这里,地震前,每天打烊后父亲在屋里整理啤酒瓶,朱璐蹲在外面玩。)

永恒的守候

大学毕业后,李勋回到北川中学当体育老师,和李刚在同一个办公室。遇到当年教过他的老师,他还是习惯说“老师好”。一名老师认出了他:“是你!地震时是你小子把我拉出来的!”

李刚从未向别人提起李勋是自己的学生,“我们现在就是同事,要尊重他。”他和同学们的联系不算多,有时也会半开玩笑地说“这帮没良心的”,但他不会主打扰,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

偶尔,邓永丰会和李刚汇报近况,他去绵阳了,去新疆了,后来又回来了。李刚的女儿在朱璐的培训班里学美术,接女儿下课时,看到画上的花,他对朱璐说:“我记得那会儿你画荷花最好。”

李刚曾经梦到过高三时的七班,在长虹培训中的教室里,他们像当年“闹罢课”时一样站着,李刚在讲台上训话,每个人都是长成大人之后的样子,李刚细细看过去,全都认得出来。

同学会后,李勋找到高三的一段视频。2009年夏天,一位北大的学生志愿者到长虹培训中心服务,七班为他唱了一首《北川中学之歌》。视频中,每个人的桌子上都堆满一大摞书:有人戴着厚厚的“啤酒瓶底儿“,眼镜遮住了半张脸;有的男生留着长长的“刺儿头”,晃着脑袋;石先军穿着宽大的红色T恤,尾音唱走了调儿,同桌掐了他一下,女生们看见了,低着头偷笑。班长邓永丰在讲台前带着大家拍手,一脸严肃。

再过两三个月,老北川中学的两棵泡桐树就要开花了。紫色的花,一串儿一串儿地抱着团,挂在一起,像许多小铃铛。地震前,操场上落下的泡桐花让值日生烦恼,课间和午休,他们不断扫起沾了沙土的花瓣。他们现在大概都不知道,泡桐花的花语是“永恒守候”。

树犹如此,这些年来。


评论请前往 2049BBS.xyz已被墙

本站已被屏蔽,分享到墙内时请转本文的 GitHub 原始页面 幸存者的同学聚会:北川中学7班青春物语,或者查看可直连的镜像 网站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此处收录仅供存档研究,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