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愚民小品的精华版
曾被誉为大陆先锋导演的张艺谋,他拍的影片多次被中共电影衙门封杀过。而现在,电影衙门对张艺谋的庇护,已经到了蛮横霸道的地步,比如,为了《十面埋伏》拿到高票房,居然为此片空出一个月的放映档期,与“红色经典”影片《张思德》享有同样待遇。
由此可见,在电影衙门的眼里,张艺谋用红色包装的“武侠精神”,对于小康时代的愚民而言,正好可以作为“红色延安精神”的补充。
有评论说:大导演张艺谋,拍小人物能拍出大气象,如《秋菊官司》、《活着》等,而拍大人物却沦落为小风景,如《英雄》、《十面埋伏》。大导演用天下情怀诠释暴力美学,表现的却是灰烬般的人文观。
再等到张艺谋出现在大场面上,愈发透出平庸的小家子气。西方人来中国,大都要登八达岭长城;张艺谋导演向世界推介中国文化,制造的却是虚假的“文化长城”,雅典奥运闭幕式上的8分钟中国红,更像中南海红墙的影子。
尽管,张艺谋的最新影片《十面埋伏》,经过官方的全力支持和独出心裁的首映式炒作后面世,据说在海内外都赢得了不错的票房,在北美还曾一度登上票房之首。然而,大陆影评界对此片的反应,却以负面批评为主:该片象以前的《英雄》一样,通过高科技的制作和张艺谋擅长的矫情画面,展示了一种“唯漂亮主义”而非“唯美主义”的悦目效果。类似风光明信片或情人节贺卡的画面,是对好莱坞式华丽电影语言的滥用,确实有种“新新人类”热衷的时尚漂亮,却因缺少动人的故事、丰满的人物和历史社会人生的寓意,以及一系列低级的叙事错误,而沦为浅薄媚俗的精神麻醉剂,甚至就是对观众的智商和审美能力的侮辱。
所以,该片在大陆影院里引出阵阵哂笑之外,也招致大陆文化界的集体抨击。
署名沙林执笔的文章《不能忍受这样的导演》开篇就说:“《十面埋伏》开张后。中国文化界越来越不能忍受这样一个大导演,他垄断中国电影话语和电影市场,盛大歌宴后面是一片狼藉。”电影学院的崔卫平教授曾把《英雄》称为“献给暴君的贺年卡”,郝建教授把《十面埋伏》称为“唯漂亮主义”的明信片;著名评论家朱大可的批评更为:《十面埋伏》是新的“假、大、空”,把广告式的“国民愚化效应”推向“盛况空前的高潮”,它是“对受众智力的公然蔑视”。
除了专家、学者、评论家的尖刻批评之外,网民也对《十面埋伏》颇有不满。有人说:电影院里一片哄笑,简直是让人喷饭的弱智影片。有人说:《英雄》出来之后,觉得张艺谋真的江郎才尽了,而一看《十面埋伏》,才发现《英雄》真是好片子。甚至有网友贴出“痛打文化二奶”张艺谋的标题。
六四后的中共统治,奉行稳定第一的策略之一,就是收买中心城市和各界精英。在文化领域,中共保持稳定的硬软两手策略,既要压制民间反抗和有悖于主旋律的文化产品,又要在文化上全力纵容庸俗化和调笑化的大众文化的泛滥,有人甚至把大众文化或商业文化称为最强势的话语霸权,几乎使八十年代开始恢复的人文精神荡然无存了。回避重大而尖锐的社会问题,已经成为中国文艺界的唯一风光。
从被主旋律排斥的导演到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首映式的当红戏子,张艺谋从叛逆到驯顺的电影生涯,非常典型地浓缩了中国文化人的角色嬗变,标志着中共政权对各类精英的成功收买。
众所周知,从担任《黄土地》的摄影到导演一系列有影响的影片,张艺谋是靠小投入且倍受争议、甚至被官方封杀的先锋电影而名扬海内外的,时至今日,他执导的名片《活着》,仍然无法在大陆公映。而中国的怪诞就在于,已经变成国际知名大导演的张艺谋,也同时变成了接到政府大定单的首席官方导演,随之而来的,是昔日受打压的逆子变成了今日的小康盛世的宠儿。现在,他无论干什么弱智的制作,皆有大资金投入其中。比如,武侠《英雄》耗资3000万美元,折合将近2.5亿人民币;《十面埋伏》耗资2.2亿人民币;实景歌剧《印象刘三姐》耗资2亿人民币,在韩国改编版耗资60亿韩元,折合4000万人民币;意大利实景古典歌剧《图兰朵》耗资1500万美元,折合1.3亿人民币;还有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申奥广告片等……资金投入总额应在10亿元以上。
然而,从申奥片到桂林山水秀等大型制作,从《英雄》到《十面埋伏》的武打大片,张艺谋用越来越多的资金投入,制作出越来越多的文化垃圾,而只有这类文化垃圾,才越来越符合当下主旋律的审美情趣——申奥片和申博片、重大政治庆典宣传片和大型招商广告片,春节晚会的舞台和MTV式画面——定型化和程式化的灌输和麻醉。这类主旋律电影所构建的视、听觉方式,已经把大众文化变成官方主旋律的附庸,显示出独裁权力制造愚民效应的高潮技巧。
那个开创中国大一统独裁体制的秦始皇,他在死前就已经为自己营造好了壮观墓穴美感——死尸也要检阅一排排象征秦王朝百万雄师的兵马俑。令世界叹为观止的陕西秦陵,大概是中国独裁者的广场暴力美学的最早表达:秦始皇初即位就开始修建陵墓,从公元前246年至公元前210年入葬,修建期长达37年,用工最多时高达70余万人。秦陵园面积56.25平方公里,陵墓的周围有内外两重城垣,四面都有大门及门网建筑,还有各种陪葬坑、陪葬墓及修陵人墓葬500余座。陪葬坑中比较重要的有:兵马俑坑、铜车马坑、马厩坑、珍禽异兽坑、石铠甲坑、百戏俑坑、文吏俑坑、青铜水禽坑,以及各种附葬坑等。还有寝殿、便殿、园寺吏舍等大量的宫殿建筑遗址。它是中国历代帝王陵中规模最大、埋藏物最多的一座陵园。
秦陵所展示的权力美学,核心意象便是秦始皇生前统治的地上王国的再现,他生前所统治的一切,要尽最大的可能皆备于地下坟墓。秦始皇当然希望、也真的相信:即便在幽冥王国之中,他依然是“朕即天下”的至尊帝王,仍然可以号令千军万马和奴役天下百姓。毛时代的中国,最欣赏秦始皇的极权者毛泽东,把宏大的秦陵兵马俑列阵转化为频繁的大型团体操和广场阅兵式,以及一系列追求宏大场面的庆典、集会、仪式;后毛的时代中国的秦陵美学,先变成邓小平和江泽民的阅兵式,再升华为张艺谋的视像《英雄》,声光高科技对权力美学的包装,制造出整齐划一的活动兵马俑方阵和众箭齐发的天下主义的画面。这是对秦陵美学的后现代回忆,也是对毛时代的团体操美感的明信片展示,甚至还是对北朝鲜更为整齐的大型团体操的潜意识模仿,颇有些广场暴力美学的竞赛味道。
这一切,不过是愚民的小品化情调的精华版而已。
2004年10月23日于北京家中
“暴力美学”这个用词比较有意思。我感觉张艺谋认同的是“集体主义美学”,我个人喜欢称之为“蚁群/蜂巢美学”,就是千万人如一人的那种“气势”,以及“超人”如臂使指般指挥大众的“豪情壮志”。由于这种美学往往体现在治军上,所以称之为“暴力美学”大概也无不妥。治国如治军,原本也是极权主义国家的一个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