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君子夬夬,须无惧——《戊戌六章》引言

By libgen at 2020-07-07

与许章润熟悉的朋友对BBC中文表示,怀疑许被带走与最近几年他发表的批评中国当局的文章有关,这些文章最近集结成书《戊戌六章》,6月底在美国出版。

集中六文,成稿于戊戌年间,故称《戊戌六章》。另有两篇,分别撰述于丙申丁酉,均应“天则新年期许论坛”而作,适主题相近,特此附录,一并庋刊。凡此八篇,成一小册,述大心事,做无用功。犹记秋风寒雁,夏雷冬雪,文竟掷笔,思竭体衰,而长街踉跄,无地彷徨矣。

此一主题非他,不外“中国问题”,陈述的是现代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华夏文明大转型。其起因与后果,其指向与愿景,其进程与阶段,其成就与挫折,其实然进路与可欲措置,尤其是它的当下困顿与万众绝望。诸文此前早已陆续刊发,于此设问而追问,在此运思复遐思。海内外广布,千万人传诵,小叩而共鸣,正说明人同此心,人间普世大道虽九曲回肠却不屈昭彰。此番集中公诸同胞,旨在激发思考,凝神聚气,而同心合力于解决“中国问题”,期期于造就“立宪民主,人民共和”的公共家邦。舍此大转型,华夏邦国无法存身于现代世界体系,遑论生民康泰,人文日新;无此公共家邦,则祖国不过是党国极权的殖民地,芸芸亿众都是遭受掳勒的待典人质;违逆此一人间大道,奔趋于红色帝国,只会是死路一条。过往百年,之所以一波三折,而终究贞下起元,就在于顺应世界文明大势,强毅力行于此一大道之行行重行行,于力推华夏文明大转型中聚沙成塔,渐次造就新中国。否则,如中国近年之再度逐渐孤立于世界主流之势,已露端倪,则危乎殆哉。而大转型一日尚未完工,则一日天荆地棘,一日不得安生。全体百姓觳觫立世,整个邦国忐忑危行,这方水土,亿万斯民,得苟全耶?胡安居兮?!

此一心事非他,就是大转型将了未了,可望而不可即,万民翘首之时,举世忐忑之际,不料党国一体之极权政治反转,色厉而内荏,变本复加厉。是啊,时至今日,痛定思痛,为何大转型逶迤沉滞,汲汲于破局出关,却反而不进则退,退则居然退到邪恶的“东方红”?而面对政治上的全面倒行逆施,我们,“我们人民”,竟然如此虚弱,不仅层峰普遍平庸猥琐,而且,上流下流,精英萎顿,万民束手!那财富精英,平日勾兑,沾溉于开放社会理念与自由市场机遇,嚣嚣骁骁,煞有介事,仿佛挺有担当,而此时此刻,却也不过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为何三十多年社会发育,自由经济积攒下巨额财富,理念启明仿佛一波接续一波,却只是为极权还阳输氧,迎来的不过“面包加马戏团”,不仅根本挡不住独夫极权,末了居然万岁声起?中国这波长程大转型既是现代世界诞生后“双元革命”之于枢纽文明的最后一役,而它当下的破局,尤其是香江不屈,以死相搏,昭示着这是解决“二战”遗留问题的“新冷战”之最新一役,则冥冥之中,起承转合,历史无情而有义,世道无道而终归正道,苍天浩浩,庇佑中华?!此间跌宕,恍惚暝朦,虽大势所趋,但一日难见分晓,则一刻忧心如焚,遂心事浩瀚,而心境忧伤矣!

所谓无用功者,就在于书生意气,春愁满纸,酒阑心碎,以笔为马,驭思赶路,孜孜于以理念感动世界,而汲汲于将思想现实化。但理念之落地生根,思想之影响风化,常常以数代人为长旅,则身前事,万世名,绝非此生寄居所可希冀,更非当下肉身所当奢望。倘若恰好存活于那个时点,并非理念力大,毋宁,思想有幸罢了。时势比人强,时代是裁判者,而真理是时间的独生女,正需要大浪淘沙,经磨历劫,直至头颅落地。君不见,那基督王国,那儒教乐土,千百年来,血流成河,终只是圣贤仁念,苦痛中泪眼迷蒙的悲悯。故尔,夜阑更深,念兹在兹,所谓家国天下,所谓奠立于牺牲的灵肉超越,所谓挺立于人欲而皈依于天理之天人合德,唇焦干肺,不过无用功,而寄望于春风化雨般之人间启明,有所托于迢迢来世之大用矣。——朋友,无此无用之用与不用之用,舍此无功之功与劳而无功,衔石填海,逐日射天,哪会有免于匮乏之权利,怎能有免于恐惧之自由。如此这般,则胶鬲之困,恰为书生之福。眼前看,书本敌不过刺刀;放眼量,则爱情能将刺刀折弯。秉此以观,不妨说,眼面前这波倒行逆施,终只是一段插曲,不仅加速暴露了极权政治逆文明而动、与万民为敌的邪恶,而且事实上助推了国民的觉醒,加速了中国自由思想的政治成熟。从而,为它自己敲响了丧钟。——万民,大不了一死,须无惧!

而之所以无地彷徨,就在于我们,“我们人民”,并非纯然无辜。其实,“君王与臣民同醺共醉于暴政的酒杯”,这十九世纪沙俄的情形,难道不也是今日华夏的景象?奴隶为奴隶制辩护,被奴役者沉醉于奴役的安适天然,本为一切暴政所刻意营造,假岁月以僭妄,拙劣无比而活脱脱虚妄,但根子却在于“我们人民”自甘卑劣,未能于一切公共事务上慨然运用天赐理性,这便大门洞开,厅堂失守,有以然哉,所以然哉。虽说暴政之下无人清白,压根儿不存在黑白分明,人人均无安全可言,可我们自甘为奴,难道不是眼面前的事实?噫吁哉,我的同胞,我的兄弟姐妹,我们安分守己,我们劳生息死,我们敦厚良善,我们局天蹐地,讨生活,拼食色,要荣华。可我们,正是我们,难道不也同时是“猪一般的苟且,狗一样的奴媚,蛆虫似的卑污”?更哪堪,戊戌三月十一日,那大屋里居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历史在场,公义不屈,这帮佞人,台上台下,人模狗样,早已被钉在耻辱柱上。每念及此,夜阑扪心,吾为神州一哭,吾为斯文隳颓一哭,吾为道义惨遭凌辱一哭,吾亦为己身一哭。可纵然极权残暴,终亦必难逃分崩离析之宿命,则护吾儿女,还吾河山,偿吾清白,吾浩浩华夏,终亦必雨过天晴,而迎来光风霁月。那时节,天与人归,只想与心爱的女人山林游吟,但愿同仁义的男人对酒当歌。但是,若果众生袖手,甘为人肉,则恶政刀俎,伊于胡底,而怎能不无地彷徨矣!

撰述之际,适逢戊戌。自唐土而扶桑,踏波啸咏,一冬再接一冬。夏日盛大预示着秋之肃杀,时轮辗转,苦寒中挣扎着为春天礼赞。其情其形,恰如诗人所咏,“春天的诗歌诞生在冬天的炉火旁”。饶有趣味的是,政治倒转,权势极巅于戊戌,而人心随即逆转,从而,倒计时之开始,亦启发于戊戌。正反之间,正所谓天算人算,哀复后哀。病夫治国,文盲当政,反政治,反文明,羞辱的是十四万万同胞,玷污的是这个叫做人类的物种,其心智和心性,其肉身与魂灵。凡我同胞,普天之下的读书人,但有心肠,岂能坐视!

修订之际,已然己亥。先是年初被公权剥夺一切公共交往,而为一切学术场域所排斥。大半生起居、每日盘桓的教室将我拒之门外,更有那师生侧目,相忘于途。困顿于十里方圆,神驰在八极之外。俟至秋来,孤身乡居,虽三餐不济,却情涌如潮,心力澎湃。以命做柴,用爱当火,烧,烧,烧。明知性命在于悠长,而爆燃必定短暂,可人生一场,生死一回,走一遭,何所惜哉。其间幸蒙邀约,终脱四九之城,遂有滇蜀之游,纵目于彩云之南,缱绻在青城山下。山水汤汤,天地荡荡,师友快意,为平生所未有,却又时时于忘情之际为猛袭心头的无常所困。抚仙湖水情天恨海,锦官暮色檐雨如酥,织就了性命一场。啊,这云,这雨,这山水,怎生消得?嗨,这天,这地,这美好的人间,岂容恶政践踏!

怎么办,怎么办?朋友,唯一个情字呀,为一个爱字嘛。这情与爱,是正义的优美,是思想的德性,是人性的雷电,镌刻着自古至今人类全部的梦想,惟精惟一,至微至弘,要用命来换哟!

这情,是男女私情。时当凛冬,她唤起欲望,滋养人性,也就是在抵挡抹煞人性的恶,消解它那伪善兮兮,面对刺刀而不再胆寒。这爱,是公共心肠,宣谕天下手足,痛痒相关,老吾老,幼吾幼,祖国是自由人的公共家园。这情与爱,是人生的太阳,天下的基石,舍乎此,便是丛林,便是匪帮。而说到底,这情这爱,这深情大爱,是一份自爱,唯有自我珍惜,君子夬夬,青铜有范,方始自助而天助,人间永福。

“天上月,水边楼”,征尘霜风,大化流行,天何言哉!

本书之撰述与刊行,多蒙亲友襄助,幸有读者加持。念及言禁,为免衅祸,暂隐其名,而衷心铭感。尤其感念爱我的女人男人,我爱的女人男人。风雨无阻,他们在冥暗的人间不屈撑持;从井救人,他们让惨澹人生如幽冥坟塚之骨磷发光。有光,要有光,骨磷闪闪,光耀天地。

六章八文,向天歌哭;“控于大邦,谁因谁极”;扬之水,冰河铁马,载驰载驱。哦,万民,莫恐惧,为了自由,歌唱……

  作者谨识

  二零一九年,己亥仲春初稿

  十月残秋,狂风乍起,落叶缤纷时节,修订于故河道旁

  作者系清华大学法学院“待业”教授,本文系作者新书《戊戌六章》引言


购买链接

戊戌六, 许章, 无惧, 引言, 君子


直指现今,叙诸久远

序许氏无斋先生巨著

《戊戌六章》

白杰明

世间孰不知无斋先生何许人耶。其姓许名章润,家居故河道边;置书桌于天地间,发文立说于「无斋」,因而得号焉。

无斋先生治学立言,独独不慕荣利。生平好读书,必力求甚解。每有所得,便欣然忘食,奋笔疾书。性又嗜酒,亲旧知其然,屡屡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微醺,醺后而侃,诸人无不拜伏。唯于日常起居,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虽处境频临危殆,仍晏然自如。常着文章自娱喻世,以明己志。忘却得失,求仁得仁,立誓以此自终。

赞曰: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极其言,兹若五柳先生乎。酣觞则赋诗撰文,以乐其志。


夫昔有陶斋之《盛世危言》,而今有无斋《戊戌六章》,皆警世力作。前者系清朝险峻之哀鸣,后者则可谓红朝末代之呐喊。

《危言》问世,旋即戊戌百日。 《六章》结集,剑指当朝「盛世」。自光绪至红朝五代,两轮甲子,光明坎坷相继,福泽早已殆尽。陶斋所告诫之诸多世象,今日竟似幽灵一般回荡于中华大地。

「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 乃《危言》之宗旨。时过境未迁,「立宪法、重道德、改政治」之当今诉求,迫在眉睫,更有什于往昔者。世道虽曰诡谲多变,当局不思自我改造,与时偕行,反而诿罪于外夷魑魅。华夏旧邦,其命维新。由1898至2018,「重道德、改政治」 的戊戌变法,益发为今日中国刻不容缓的命题。

戊戌盛夏,无斋先生于鲁迅所哀叹的无声处,揭笔起义,直撄龙鳞,撰就《我们当下的恐惧与期待》一文。该雄文随即传阅于全球,果然成了震憾域中的惊雷。许文言思犀利,当道一时措手不及,打压失灵。作者直指庙堂愚昧的超凡胆识,激起了广泛共鸣。其后,无斋主续发的连珠檄文,虽于内地迅遭噤声,然在南国外境,网民仍可吟咏无忌。此或可谓天网之疏漏哉。看官切记:国土那块香江十八区净地,仍系目田港(即“自由港”),其民众多为避秦者后人也。于是乎,君子之苦心良言虽于内地钳口,不时得以冲破党国之围剿,于边陲特区重见天日,随而传播于境外天下。

先生近年系列时文,集成于此。其篇篇力作皆针对同治中兴以降的「中国问题」( The China Syndrome),及现今国朝之「中国方案」或「中国之治」, 针砭现状、痛陈时弊。其「仰观吐曜,俯察含章」的才思与文字,堪称为三不朽之典范。区区不才,贸然应允作序,为着是先生耳提面命的魅力, 更是为着先生以情以爱、昌明「护心」的要义。其文旨在喊话有心人,同时裨益于普世。

无斋先生以谦谦君子,尤善于联袂恒古与刹那;其功绩实为华文世界开创了一副既永久又常新的「文史哲共同体」。其文笔迥异于眼下盛行的浮夸文风,力挽党八股祸国之狂澜。其政论甘冒天下之大不讳,抨击挽近专制道统的积弊。先生既撰文以载道、又著书以言志,其忧患意识深切,凡具良知的芸芸读者必可领会其中玄机:夫立言无精魄,难以传远。著者特立独行,有如斯者也。世人阅其文集,难不叹为观止乎。


1898年戊戌维新鼎革夭折,六君问斩之时,严复赋诗「感事」, 诗曰:

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 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 临河鸣犊叹,莫遣才心灰。

2018年戊戌时轮倒转,宪法遭戳,当局称帝。许章润连发文章六篇,长啸而永吟。

心灰之余,严氏致力转译穆勒之《群己权界论》,并于该书《译凡例》中写道:

须知言论自繇,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 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 使理真事实,虽出之仇敌,不可废也。 使理谬事诬,虽以君父,不可从也。 此之谓自繇。

时过而境不迁,许先生承继严继道之精髓,吾人知其绝不为权势所屈。


身在故河道旁而心系天下、翱漫天下。戊戌年尽己亥始,先生之学术著作均遭官府禁锢,然众多同道私下为之鸣放。其时敝人亦力求与时俱进,每当先生或内地声援者有新文流露必竭力翻成英文。如此累积廿余篇,并将之结成一本「虚拟文集」,题谓《抗逆忠言——许章润怼清华大学》。按天下为许氏鸣冤者,无不称道其独立自由之精神。译者于《抗逆忠言》文中尝征引民国十八年义宁陈寅恪于清华园所撰《海宁王先生之碑铭》,以突显当今鸿儒许先生的风骨:

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

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许章润撰《戊戌六章》,召唤处观堂之英灵,亦为现代读者验证起寅恪名言超越时空的蕴意。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真谛,正因天下有无斋主之故,而能垂而长远,历久弥真。

纽西兰北岛白水湖

羽镇双猫宅白杰明

志于逢九年平安夜

美利坚宾州茱萸坡

拙文蒙好友 孙万国兄 润饰、斧正之恩,于此谨表谢忱。


libgen at 2020-07-07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