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专栏:埋伏在大学的国民党“职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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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台湾找到一册《台大哲学系事件调查报告》,虽然早在1995年已公布,却直到去年此事四十周年的时候才成书上市。这种书,不晓得有多少人会有兴趣;这件事,也不晓得今天还有多少人知道。简单地讲,那就是“殷海光事件”之后,台湾学术界最有杀伤力的政治迫害之一,焦点同样是在台湾大学哲学系——蒋经国口中那唯一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学校的自由思想阵地。那时候,国民党党报《中央日报》一连六天连载了一篇叫做《一个小市民的心声》的文章,表面上说是代表小市民,实际上却是代表党官训斥知识分子。于是台大哲学系副教授、知名的道家哲学专家陈鼓应,便在校内论坛反驳这篇宣传文字。后来也成了学界一员的哲学系学生冯沪祥,当场就站起来反指陈鼓应专说政府的坏话,认为他对政府不够公正。结果,当老师的陈鼓应和当时还是大四学生的政治哲学家钱永祥,一起发言批评冯沪祥,直指他是“职业学生”。看来似是一件小事,后来却酿成风暴,造成一大批学者去职,甚至出亡。
“职业学生”这个说法,今日久已不闻,那年头却是种实实在在的身份,大抵可理解为埋伏在学生当中的“五毛”,专门监督同学和师长的思想状况,同时也承担一些政治宣传的工作。就和许多曾经最激烈反共的台湾人一样,冯沪祥今天在大陆也很吃得开了,被人称作“大师”,四处请去演讲。
在这份“报告”里头,我读到的,却是当年那个还在效劳国民党特工政战系统的冯沪祥,一个坚决反共的“爱国好青年”。这个学生非常特别,逻辑课考了个零分,不服上诉,多次争持之后,竟然如此留书给任课老师杨树同:“杨先生您好,专程来访,未能拜候,甚觉怅然,后生本为诚恳解释误会而来,语云:‘冤家宜解不宜结。’而今赵先生向学校称他倒并不坚持对后生处置(梁按:“赵先生”即当时的代系主任赵天仪),而推说系杨先生之意坚持处置,结果反倒成为由杨先生出面作了‘恶人’,后生深恐有损杨先生厚重之令誉,是以不揣冒昧而来拜候,就后生即令有误会处提出诚恳之说明,况且而今看来系务整饬在即,若能承先生见纳,想对大局及杨先生皆不无益处也。”
是什么样的学生,才会给老师写这样的信?且不论“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恶人”这类言语的无礼。一个普通学生又怎能预先知道“系务整饬在即”?同时还要语带威胁地劝告老师要以大局为重,要好好考虑他自己的“利益”呢?而这一切,全都只不过是因为老师给了你一个零分。
冯沪祥后来承认,他和“心庐”有相当密切的关系。而“心庐”这个既有传统私塾教育色彩,又具政治心战任务的古怪机构,正是一时权倾朝野的特工头子王升手下的亲兵培训班。王升这个名字曾经几乎可以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可官办宣传刊物却把他说成是文武双全的奇才,不只“著作无论就内容和境界等方面,都是出类拔萃,首屈一指的”,“在文学上,他的造诣也非泛泛可比”,就连演说,据闻也常叫预备军官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地步。
自诩是“反共奇才”的王升,他最了不起的发明,就是一套把杜威、罗素,心理分析、存在主义,以至于整个行为科学都归类为共产主义的逻辑。再看当时台湾社会的背景,政战系统流行把国民党败走大陆的原因归罪在美国国务院的“共党分子”头上,又将费正清等美国学术界中的要角说成是“苏联特务”。其推理之奇,就好比那篇《一个小市民的心声》论证“敬爱领袖”是“人类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将西班牙大独裁者佛朗哥形容为“老成谋国”的智者一样(非常好玩,不论何处,也不论何时,大部分这类自称是要代表“小市民”、“普罗大众”和“沉默大多数”的发言,都有相当近似的格调,那就是都不是真正站在小市民那一边)。
不是开玩笑,台湾那时还真有特务怀疑“马克·吐温”的小说也是“共党邪说”,因为他和马克思一样,都叫“马克”。就像香港某些专挑“匪语”的新一代语文“警察”,常把自己没听过的言词文字误为共产中国的产物。这是见识的问题,更是意识形态的问题,反共反昏了头,所以无论遇到任何事物都先得辨明它到底“共”还是“不共”。类似推理,大陆亦然,而且更甚,过去要问你姓“资”还是姓“社”,现在则得分清一个人爱国不爱,一套学说民族不民族,皆是一套意识形态措辞。
说回《台大哲学系事件调查报告》,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它里头那些显眼的惊叹号。主持调查的,全是学有专精、名重一时的台大教授,他们在这份本该干枯平实的报告当中,却时时忍不住惊叹。许是昔年旧事太过不可思议,如今重温难免讶异。我却以为,史上所有被人认为不可能再发生的荒诞事件,其实都是很现实的。当它们降临的时候,当它们逐步在地表上凸起成形的时候,当时的人们大都会觉得理所当然,觉得那是势所必至,自然而然。直到多年之后,来者回顾,才能质问我们这一代人怎能如此古怪,不只坐视悲剧,并且还参与演出。要在形势之中跳脱出来,以历史的眼光省视自己身处的局面,着实不易,非常人所能为。故此,族群屠杀总是会回来的,政治迫害也总是会回来的,它们在历史课中从不缺席。
政治迫害的现实,有时真的是出自现实的需要。“台大哲学系事件”中的要角,当时的系主任孙智燊,在整件事里的表现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指控同事时胡言乱语,摘引文句时断章取义,他那种把人推成是“海外共党分子”的理路,过火到了你会怀疑他或许真的不是政府特务的地步;因为即便是特务,也用不着这么大规模地栽赃迫害一群分明无辜的学者。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在排除异己,就像任何机构里头都会有的人事斗争一样,他想弄走他心目中的敌人。只不过他利用了手边最有效的工具,那一整套当时威力最强大的意识形态修辞和文法。类似冯沪祥将自己考试不及格的问题上升到政治立场的层面,孙智燊也借了这把足以燃烧掉整个学系的东风。一切政治运动“打击面的扩大”,多少都和这种人性的现实有关。
如果这么解释,当然可以将“台大哲学系事件”说成是一场包裹了政治外衣的人事权斗(至少部分上如此),但它又不幸地造成了台湾文化学术界言论受制、思想黯然的政治后果。然而,要是放宽政治的定义,拉大对政治压迫的理解;我则还是要说,它真是一场政治事件。因为政治从不单纯,我们可以在概念上区划政治斗争和人事的纠葛,但现实中它们却往往黏合得密不可分。更因为这件事发生在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时代,有一套非常僵固,但范围又十分有弹性的意识形态,使得任何人都能利用其中的措辞和标签去打击对手。这种意识形态的通行和霸道自是政治的错误,但利用它的人也一样要为它的通行和霸道负责;他们就是政治错误的具体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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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共产党,真是一母同胞
哇,这个挖掘真是有意思。没想到台湾国民党真的有所谓的心战部。
冯沪祥后来承认,他和“心庐”有相当密切的关系。而“心庐”这个既有传统私塾教育色彩,又具政治心战任务的古怪机构,正是一时权倾朝野的特工头子王升手下的亲兵培训班。
看来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现在间谍论不是很吃香吗?
自诩是“反共奇才”的王升,他最了不起的发明,就是一套把杜威、罗素,心理分析、存在主义,以至于整个行为科学都归类为共产主义的逻辑。再看当时台湾社会的背景,政战系统流行把国民党败走大陆的原因归罪在美国国务院的“共党分子”头上,又将费正清等美国学术界中的要角说成是“苏联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