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由(其一)

By Merlin at 2019-11-11

十七、八年前,我最后一次会见我的母校康耐儿大学的史学大师布尔先生(George Lincoln Burr)。我们谈到英国文学大师阿克顿(Lord Acton)一生准备要著作一部《自由之史》,没有写成他就死了。布尔先生那天谈话很多,有一句话我至今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tolerance)比自由更重要。”

布尔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是一句不可磨灭的格言。我自己也有“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有时我竟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

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九〇八)曾在《竞业旬报》上发表几条《无鬼丛话》,其中有一条是痛骂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我说:《王制》有之:“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吾独怪夫数千年来之排治权者,之以济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诬民之学说得以大行,遂举我神州民族投诸极黑暗之世界!……这是一个小孩子很不容忍的“卫道”态度。我在那时候已是一个无鬼论者、无神论者,所以发出那种摧除迷信的狂论,要实行《王制》(《礼记》的一篇)的“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一条经典!

我在那时候当然没有梦想到说这话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一九二三)会很热心的给《西游记》作两万字的考证!我在那时候当然更没有想到那个小孩子在二、二十年后还时时留心搜求可以考证《封神榜》的作者的材料!我在那时候也完全没有想想《王制》那句话的历史意义。那一段《王制》的全文是这样的: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我在五十年前,完全没有懂得这一段话的“诛”正是中国专制政体之下禁止新思想、新学术、新信仰、新艺术的经典的根据。我在那时候抱着“破除迷信”的热心,所以拥护那“四诛”之中的第四诛:“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我当时完全没有梦到第四诛的“假于鬼神……以疑众”和第一诛的“执左道以乱政”的两条罪名都可以用来摧残宗教信仰的自由。我当时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郑玄注里用了公输般作“奇技异器”的例子;更没有注意到孔颖达《正义》里举了“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的例子来解释“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故第二诛可以用来禁绝艺术创作的自由,也可以用来“杀”许多发明“奇技异器”的科学家。故第三诛可以用来摧残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著作出版的自由。

我在五十年前引用《王制》第四诛,要“杀”《西游记》《封神榜》的作者。那时候我当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就有一些同样“卫道”的正人君子也想引用《王制》的第三诛,要“杀”我和我的朋友们。当年我要“杀”人,后来人要“杀”我,动机是一样的:都只因为动了一点正义的火气,就都失掉容忍的度量了。

我自己叙述五十年前主张“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的故事,为的是要说明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

我到今天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信有一个有意志的神,我也不信灵魂不朽的说法。但我的无神论与共产党的无神论有一点根本的不同。我能够容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也能够容忍一切诚心信仰宗教的人。共产党自己主张无神论,就要消灭一切有神的信仰,要禁绝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这就是我五十年前幼稚而又狂妄的不容忍的态度了。

我自己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是信神的,居然能有这雅量,能容忍我的无神论,能容忍我这个不信神也不信灵魂不灭的人,能容忍我在国内和国外自由发表我的无神论的思想,从没有人因此用石头掷我,把我关在监狱里,或把我捆在柴堆上用火烧死。我在这个世界里居然享受了四十多年的容忍与自由。我觉得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我的容忍度量是可爱的,是可以感激的。

所以我自己总觉得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所以我自己不信神,但我能诚心的谅解一切信神的人,也能诚心的容忍并且敬重一切信仰有神的宗教。

我要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因为我年纪越大,我越觉得容忍的重要意义。若社会没有这点容忍的气度,我决不能享受四十多年大胆怀疑的自由,公开主张无神论的自由。

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们都可以看见容忍的态度是最难得,最稀有的态度。人类的习惯总是喜同而恶异的,总不喜欢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为。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不容忍只是不能容忍和我自己不同的新思想和新信仰。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试看欧洲的宗教革新运动的历史。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约翰高尔文(John Calvin)等人起来革新宗教,本来是因为他们不满意于罗马旧教的种种不容忍,种种不自由。但是新教在中欧北欧胜利之后,新教的领袖们又都渐渐走上了不容忍的路上去,也不容许别人起来批评他们的新教条了。高尔文在日内瓦掌握了宗教大权,居然会把一个敢独立思想,敢批评高尔文的教条的学者塞维图斯(Servetus)定了“异端邪说”的罪名,把他用铁链锁在木桩上,堆起柴来,慢慢的活烧死。这是一五五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的事。

这个殉道者塞维图斯的惨史,最值得人们的追念和反省。宗教革新运动原来的目标是要争取“基督教的人的自由”和“良心的自由”。何以高尔文和他的信徒们居然会把一位独立思想的新教徒用慢慢的火烧死呢?何以高尔文的门徒(后来继任高尔文为日内瓦的宗教独裁者)柏时(deBeze) 竟会宣言“良心的自由是魔鬼的教条”呢?

基本的原因还是那一点深信我自己是“不会错的”的心理。像高尔文那样虔诚的宗教改革家,他自己深信他的良心确是代表上帝的命令,他的口和他的笔确是代表上帝的意志,那末他的意见还会错吗?他还有错误的可能吗?在塞维图斯被烧死之后,高尔文曾受到不少人的批评。一五五四年,高尔文发表一篇文字为他自己辩护,他毫不迟疑的说:“严厉惩治邪说者的权威是无可疑的,因为这就是上帝自己说话。……这工作是为上帝的光荣战斗。”

上帝自己说话,还会错吗?为上帝的光荣作战,还会错吗?这一点“我不会错”的心理,就是一切不容忍的根苗。深信我自己的信念没有错误的可能(infallible),我的意见就是“正义”,反对我的人当然都是“邪说”了。我的意见代表上帝的意旨,反对我的人的意见当然都是“魔鬼的教条”了。

这是宗教自由史给我们的教训: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异己”的雅量,就不会承认“异己”的宗教信仰可以享受自由。但因为不容忍的态度是基于“我的信念不会错”的心理习惯,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

在政治思想上,在社会问题的讨论上,我们同样的感觉到不容忍是常见的,而容忍总是很稀有的。我试举一个死了的老朋友的故事作例子。四十多年前,我们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始提倡白话文学的运动,我曾从美国寄信给陈独秀,我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于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这是很武断的态度。现在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还忘不了独秀这一句话,我还觉得这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是很不容忍的态度,是最容易引起别人的恶感,是最容易引起反对的。

我曾说过,我应该用容忍的态度来报答社会对我的容忍。我现在常常想我们还得戒律自己:我们着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至少至少我们应该戒约自己决不可“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我们受过实验主义的训练的人,本来就不承认有“绝对之是”,更不可以“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

胡适,原載于《自由中國》,第二十卷第六期,一九五九年三月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

这些东西在现在看也是正确的,比如中共把“法治”歪曲解释成“党的意志统治”或“法制”,用高科技媒体毒害青少年,伟光正不就是鬼神之说?顺非而泽就不详细举例了吧?你看大天朝的老朋友都是谁?……

其实胡适的看法大部分是大胆乱摸,他很多文章都是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

中国文化在清朝已经是末尾,是被架空的,清朝用来统治汉人的东西是用来搞成枷锁的,所以清灭时期文人对中国原来的传统文化也不相信甚至还很仇恨,这就是当时时代的局限,被思想控制久了,跟国内一样,因此,清末和民国时期的这些人的东西,也都要小心。

cunzaizhe09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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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zhe09 #1

哈哈,你的视角总是围着传统文化来的~“法治”歪曲成“法制”或许可以归为鬼神之说,其举例宗教就更可以了,然而前者在现代“杀”之也许是对的,后者则也是不对的。本文重点“自由”是个相对概念,于限制(容忍)共生,我觉得大体没什么问题。

我发文的初衷是说自由的讨论空间需要以容忍为基础~~~就这样。

Merlin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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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in #2

因为他的评价对其他人影响比较大,所以我摘出这一段来谈。容忍也要看是什么事情,我认为他谈的容忍是站在上位者角度来谈的,与不能容忍的其他人包括信神的区分开来,其实容忍仍然是要自己修身养性才能玩。

这些东西怎么说呢,都是只有部分道理。

cunzaizhe09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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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zhe09 #3

那是自然,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怕是不存在的。

话说你说的自身修养不是从道德角度吧,类似于社会价值观吧。

Merlin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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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zhe09 #3

个体的道德角度

Merlin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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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in #4

我没说过放之四海而皆准,我讲的是常识,就是最为基本的作为人的存在必须承认的东西。这个地方有些东西需要转换思维模式。人认为有一个独立于人的真理,才能谈“放之四海”,但我认为并没有这个独立于人的真理,真理其实就是人使用这些理,对人有用就是真理,没有用就是假理。明显的例子就是奔驰女,你会讲道理但是没有用啊,人家不认这个道理,那你再会讲道理也没有用,这就是学者最容易犯的错误,以为真理在握,其实只是握住了一堆没有实际使用价值的理论。

道德没有个体还是全体,过去的道德是指的人能生存下去就是道德。这个地方我简单说说,古代人讲的道德就是玩的常识这个东西(现代人不识货),现代社会价值观也还是这个东西,换个说法罢了,甚至他反对的宗教,也仍然是讲的这个东西。举个例子,因果报应就是说你干坏事,别人也就来报复你了,所以你也不会好过,这个模式他就有一个基础,就是别人对你干了什么事,你要正直地反馈回去,而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个正直的反馈回去,用自虐的方式来期待干了坏事的坏人有一个报应就不成了。这些实际上就是常识问题,当然宗教界有更复杂的说法。

我为什么说他讲的理是一半一半,因为他反对的东西有对的成分,他所坚持的却又要与他反对的部分关联才能坚持下去。

cunzaizhe09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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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zhe09 #6

我说的大略也是一个意思,定理离开坐标系不能存在,并不是说“你说过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是再说他选取了一个角度的局限性。大概表述的太简略了。

后一句是说个人修养的容忍是否应该跟制度的容忍(或你说的上位者)作以区分,还是在你那里是一回事,社会价值观的不同部分之类。

Merlin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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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in #7

可能你不太了解我说的传统文化的含义,我讲的修身养性,修身养性呢在过去是成就事业的基础,也就是修齐治平这条路,所以,在古人那里,修身养性跟社会制度是完全连在一起的。只不过现代人不使用儒家这套“理论”系统了。

自由是作为社会价值观来谈的,是现代的说法,但与修身养性并不违背。当然,自由理论也有讲个体还是全体(社会),不过跟前面的传统含义还是不一样。

cunzaizhe09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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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个例子,一座山,从正面方向去看(传统角度),他是一座山,从侧面去看(现代角度),他也是一座山,但这两个角度得出的山的形状是不同的,尽管是同一座山。

cunzaizhe09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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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zhe09 #9

嗯,我懂你说的了。稍微扯远点。理论上,或者从传统文化的愿景上,修齐治平也同样囊括了上位者及受其影响的社会制度? 无道失去民心,有道者代之就是其系统的纠错途径? 有没有更具有保障性的纠错机制?换句话说,统治者及官吏并不遵循修身养性传统文化如何体系如何解决。

Merlin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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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in #10

修齐治平是囊括了上位者及其社会制度在内。无道失去民心,有道者代之,这严格讲不算纠错途径,就是你这人不能做好这件事,做不好那就让别人来做就是了,本来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纠错途径,我认为是这样:因为人的常识就是这样,那么违反常识自然就使得人不能正常,所以根本问题并不在于纠错。在传统体系来看,不遵循修身养性,你就自然而然会失败了。今天不失败,明天也得失败。

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找个纠错的途径,传统讲的法,有道而后法可求,从道的层面可以设计出各种各样的系统,如儒家的教育系统,法家有权谋系统,兵家战争系统,等等,这些是在道之下的法。所有能够恢复道义的具体方法,都是其系统纠正途径。(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理解成,中国朝代内相互斗争的程度远远超过国外,原因也是如此,正邪始终在历史演绎)

在修齐治平的传统里,各人是按照德行来归位,因为道是最高位,那么人所处位置就按照合道的德行来考察,这在过去叫做选官制度,就是选谁上来干什么,我讲的这个按照德行来考察,在汉代叫察举,就是观察你然后举荐。当然,在更早的时期周朝搞的是世袭制,也就是如果血缘家族有德行就可以认为你也是德行不错的。从汉代往后,选官制度还有九品中正制,到了隋唐就是科举制。这些制度不是硬性的东西,也包括试用期。

德行后来看不清楚,那就搞九品中正制,详细规定德行具体内容,要看你出生教养,那么教养就一定好么?还是不一定的,后面就搞成科举制,以考题的形式来选拔人才,秀才就出名了。这些整个就是纠错制度,以防统治者走错路失去控制用的,统治者自己也知道。

古代严格讲并没有现代这种残暴的统治(外族统治是另一个事),加上熟人社会的特点,没有多少搞对统治监督这种做法,因为常识就是你残暴了必然不能玩下去,有句话叫“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重心并不放在内耗上。这是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不同的地方,并不怎么适合陌生人关系社会,熟人不需要相互监督。当然,从传统也完全可以理解现代社会的东西,而不是像近现代对传统的批判那样黑暗。

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所处的层面不同,从纠错的思维就可以看出这种差别。中国文化是本体论思维,严格讲是修理不了的。

cunzaizhe09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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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nzaizhe09 #11

感谢详细解释~观点很有意思!

Merlin at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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