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从诸子争鸣到新文化运动(三)——解说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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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善从亲缘来
其实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实际上不光是中国,人类历史上很多作为正面的价值追求(就是和善有关的那些追求),最早都是从人类的亲缘关系中派生出来的,恐怕不光是中国,其他民族也是这样的。大家知道,比如说我们现在形容一种和谐的关系,还是要说这些人亲如一家,实际上这些人并不是一家,但是这些人处得和一家一样。实际上一家人的关系是我们的理想,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皇上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爱护老百姓,他总是要说,他是民之父母,而老百姓是他的子民。
实际上也不光是中国这样,西方其实也是这样的,比如西方的祖国,有的叫mother land,有的叫father land,实际上也是拿母亲来作比喻的,包括爱国主义,这个爱国主义原来英语中的词根其实就是爱亲主义,实际上也是拿家庭来比祖国的。包括宗教也是这样,大家知道基督教有神父,从宗教的眼光讲他是来开导你的,那么神父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在英语中怎么说,其实神父在法语中就是父亲,和父亲是同一个词。中国人到法国巴黎,经常去看一个景点,这个景点是法国人不太去的,就是拉雪兹神父墓地。据说这里埋着巴黎公社的那些先烈、法国的共产党人。拉雪兹神父墓地它的地铁站很有意思,那么我们中国人看到的就是父亲拉雪兹:Père Lachaise, Père就是父亲,实际上就是指的神父。也就是说人类历史上经常把美德的来源归于家庭。
第二节 秩序从家庭中来
像这样一个体制,它其实是具有几个特点:一个特点就是《孟子》里头讲了,他说这个体制是“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则天下平”,就是说天下等于无数的家庭,或者说家族也行。每个人都在一个长幼尊卑的位置上,都有自己的家长,他们都很尊敬自己的家长,都很亲近自己的亲人,因此整个社会是很平安的,“各亲其亲,长其长,则天下平”,《左传》里头还有一个话,就是两军作战的时候,说敌国,敌国是个什么状态呢?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当然有点贬义,说敌国是“率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所谓的敌国其实就是个家族,实际上的确也是这样。那个时候的国家和我们现在讲的国家不太一回事,我们讲某某国家比如说所谓的周,所谓的殷,实际上讲的不是那么一大块地方,实际上就是讲的一个族群。所谓的周就是周人,所谓的殷就是殷人。而且这些周人和殷人当时都是经常移动的,移到哪里哪里就是周,周不是指的固定的一块土地。
所谓的封建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周要控制一个地方,就派一部分周族人去,到了那个地方建立一个设防的据点,这个设防的据点就叫做“国”,大家要知道当初的“国”指的不是一大片地方,而只是指的一个殖民点或者一个移民点。讲得简单一点,就是一批周族的人,他们都是有亲缘关系的,然后到了一个地方筑起一道围墙,这个围墙里头有一口水井,还有人持戈守卫,大家知道汉语的“國”字的象形就是这么来的。那个“国”其实可以说就是一个“城”。而那个时候的“城”指的是什么?那个时候的“城”指的不是city,而是wall,就是墙。所以“国”周围是要有“城”的。所谓的“城”就是墙,所以我们的万里长城,西方人也懂得不是指的一个长长的城市,而是指的一道大墙,所以叫Great Wall,不叫做Long City,也就是从那里来的。“城”指的是墙,“国”指的是“城”,城里居住的是什么人呢?城里居住的是一批有亲缘关系的人,这些人因为是有亲缘关系的,所以他们形成一个小共同体叫做“国人”。
以这个据点为首为中心,他们就向四周扩大势力,所谓的扩大势力,实际上就是要求城外的那些别族的人向他们纳贡。城外的叫什么?叫“野”,因此就有了所谓的“国野”之分,有人说那个时候就有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区别,不过那个时候的城市户口和现在是不太一样的,因为“国人”其实也是农民,那个时候也没工业也没商业,国人其实也是农民,“国”和“野人”不同的就是他们是周族人,他们是自成一个宗族的,城外的“野人”就不是周族人,像这样的一种关系,血缘伦理起的作用的确是很大,每一个人都在一个家族中,这个家族是管着你的,但是同时它又起了一种保护的作用。
第三节 国家从宗教里来
这种血缘组合当时的半径很小,基本上都是在能够进行直接的人际接触的这些人之间,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熟人社会,甚至是一个亲人社会,这些人虽然有长幼尊卑,但是长幼尊卑是认识的。这个群体很小,但是我们怎么构成天下呢?很简单,那就是封建制能解决这个问题,这里我要讲这种方式也不是只有中国人才能想出来,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很多文明扩展自己的影响力,都是采取这个办法,因为当时要采取那种行政性的科层制有很多困难。因此往往都是这样的,比如说我周天子我有很多儿子,嫡长子继承天子之位,其他的儿子就是诸侯,我把他分封到各地,因此天子和诸侯就构成了一个小共同体,因为他们都是亲戚,诸侯也是一样,嫡长子继承诸侯之位,他的其他子女就成了所谓的卿大夫。诸侯和卿大夫之间也是这样一个有那种亲族关系。卿大夫也是这样,嫡长子继承他的位置,其他的就再降一级,层层分封一直分到所谓的庶人。
那么这个样子,虽然一个天下你是互相见不着的,但是每一个层次,人们都可以设想他是一个熟人社会,甚至是一个亲人社会。比如天子和诸侯就有亲戚关系的,诸侯和卿大夫也有亲戚关系的,依次类推,即使那个时候事实上是有一些诸侯并不是周族人,就是我们讲的异姓诸侯,但是异姓诸侯理论上讲他也是熟人,而且这个熟人带有一种很亲近的关系,或者说叫作拟亲属,不是真正的亲属,但是也是沿用这个关系,有亲疏之别的。像这样的一种关系,它之所以能够管理,就是因为有长幼尊卑之别,而人们又愿意服从这个管理,就是因为他有亲情在,我觉得这个是人类早期都是这样的,
第四节 “性善论”从熟人社会里来
大家知道儒家是主张“性善论”的,我这里指的是孔子。但是这个“性善论”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宋代的人大家知道编了一部《三字经》,头两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而其实孔子的原话只有“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没有前面“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那么如果你讲“人之初,性本善”,似乎就是说人刚出生的时候是善的,后来有些人变恶是后天学坏了,不过如果你真的要分析“人之初”,你当然不能说是性恶了,因为谁都不是一出生就会杀人放火的,但是的确如果你要说人一出生就很善也是很难说,比如说像孔融让梨这样的行为,我相信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是不会有的。
那么所谓的“性相近,习相远”是什么意思呢?《论语》中另外有一句话叫作“能近取譬,谓之仁”,讲得简单点,所谓“仁”就是非常亲近的人之间的那种关系,讲的简单点,就是所谓的“性本善”,其实指的不是人们一出生就是大善人,就会为他人着想,而是指如果你生活在一个亲人社会中,哪怕没有血缘关系,至少也是经常接触的,而且这个接触是长期不变的,也就是说不是过路客。如果是你一辈子都要跟这个人打交道的,就是今天我们今天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有的时候是终生都是如此,有的时候甚至是世世代代都是如此,那么这个熟人社会中也会形成一种感情,这个道理很简单,第一,不但人连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即使是老虎也是“虎毒不食子”,人类的感情其实可以说是保持人类的遗传性质的一个很重要的,从动物界就已经延伸下来的一个特征,“虎毒不食子”人们都是有亲情的。第二,即使你不考虑亲情,像这样一种有直接人际交往的,而且又非常固定的这种联系,它在经济上也会产生两个特征,(也就是说我们不从感情考虑,我们只是从现实利害考虑,假如我们之间是要打一辈子交道的,甚至祖祖辈辈都要打交道的,且不说我们还有血缘上的联系,即使没有,这么一个熟人社会在理论上它也有两个特征):第一就是像这样的关系,它会产生所谓的“重复博弈”,所谓的“重复博弈”就是我知道我们打交道不是一次交道,我们是要永远打下去的,那么既然是这样,你就不能一次把便宜都占尽,就不能不考虑别人。这里我要讲,中世纪的社会是一个有很强依附关系的社会,我们当然不会认为农奴制是一个什么好事,我们当然不会认为有领主有农奴的社会是一种理想社会,现代人总是要追求自由平等的。可是有一个现象的确非常有意思,在这个农奴解放的时候,往往就会有一些人他们有一种怀念,为什么?因为这种农奴制关系和后来的确是有一些不同,比方说我有一个主人,这个主人要管我,我没有自由,他甚至可以鞭打我,农奴当然不是个什么好的待遇,但是因为第一,我跟主人是认得的,是有直接人际交往的。第二,我们之间的关系谁都不能随便解除,我既不可以辞职,他也没有把我解雇之说,这种条件下的确会形成一种保护关系。
大家知道中世纪有一个格言,我们以前只是从制度安排上去讲这个格言,格言叫作“我的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这个格言有的时候也反过来讲,叫作”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有人认为这是封建制度的一种制度安排,每个人都有确定的主人,那么主人之上还有主人,但是主人的主人对我来讲就不重要了,对我重要的是“我的主人”,而不是“我的主人的主人”,实际上从现在看起来,凡是建立在小共同体本位基础上的社会,几乎都有这个特点。是不是把它作为一个制度来安排,其实不是很重要的。
国外神父直接就叫“Father”。
他的大部分观点我是认同的,不过对于国家的来历,我认为并不是从宗教里来,或者说,要认为从宗教里来,差不多得看成是一种“自举”意识,就是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的存在,然后来捍卫保护这种存在。意识到自己是有着良知品德有着人伦这些东西的,因此要警戒可能不承认这些的其他外族势力的入侵,从而才出现国家组织。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成是从宗教里来。
国家在早期,应该是部落,部落就是围一圈墙,围了干什么?就是保护人自己的生存空间,因此国家在一开始就是捍卫的人的生存方式,这个行为跟非人以及侵犯人的其他东西,是有意识分开的。
到了现代,在国家和家庭之间还有一层组织,就是人的谋生方式,叫经济,这个层面也是不能忽略的,不同于家庭,也不同于国家组织,这个层面我认为叫做行业分工合作的关系。这层也得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这层关系是怎么出来的呢?这一点在现代社会之前是不明显的,以前的生产关系上主要是效法有才能有技艺的人,学徒模式,或者效法有智慧的圣人,实际上就是效法群体里的头领模型,因此,领袖者的道德良知,至关重要,但是在现代是分工合作,个体虽然微不足道但在分工体系里都是同等价值,在现代,文明得到了大发展,就是来源于分工合作强调的是大家都是价值同等,越是靠近现代,分工越是细致,文明的发展就来源于这里。
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模仿方向应该是弄反了。